六
非常激烈的爱,当年。
他迟迟未婚,向来宠他的法皇陛下也有点纳闷。各方不断说亲,他无一允可,到最后法
皇提出要把皇女嫁给他。
那怎麼可以?他很愤慨。谈亲事相当於诋毁了他跟翡翠之间的誓言,即使只是在脑袋里
想一想都不行,太亵渎他所信赖的忠诚的爱。
他又气又急又说不出口,辞婚的时候一时失言,冒犯了法皇。
法皇震怒,顺手抄起砚台扔出去,砸中了幸鹰的前额。对他来说,这孩子既不出家又不
娶妻,简直不检点,让他失望透顶。他下令幸鹰在家反省——相当於一个月的软禁。
那一个月之间,禁绝所有访客,昼夜他宅邸四周都布满侍卫,一整个月内只有一张纸条
传进他府邸。字迹很慌乱,想必是合适的时间稍纵即逝,紫姬写到一半就搁了笔,最后一个
字甚至只写了一半,『翡翠大人来京已旬余,眼下诸事皆备,今晚……』
幸鹰奔出房,一排侍卫站在廊下远远地监视他。他直觉似的抬头,翡翠站在正对面屋顶
上,以手指了指天,然后指了指佛寺钟塔的方向。他摇了摇头,即使能逃,叫他又怎麼能背
叛他如君如父的法皇陛下?幸鹰整整衣衫,跪下来朝著白河的方向叩了个头。想来翡翠明白
了他的意思,远远地望著他,动也不动。就连这麼静静站著的姿态都透著绝望。
后来法皇下令召他觐见。幸鹰簇拥下终於出了大门,一踏出来,正对面的屋顶上,翡翠
站在先前的位置。什麼细小的东西朝他飞来,他顺手抄住。相距远了,什麼都看不清楚,但
觉得翡翠点点头,一霎眼就不见人影。
坐上牛车之后,在车厢里他把手掌打开,是翡翠身上的铃,系著半幅布条,像他衣上撕
下来的,草草用炭条画了五个大字,『除死无大事』,那五个汉字抖得几乎不像是翡翠的手
笔,他怔怔地瞧著。
对,横竖除死无大事。
他对翡翠爱逾性命,怎麼能出家去亵渎佛祖?又怎麼能娶妻把他自己、把翡翠、把妻子
都侮辱个彻底?他没别的选择,只好拼死支撑下去……他自己连同他的性命。他把他最钟爱
的人往死路一步步逼过去,而这个人活的非常享受,自由自在、任性而顺意,况且终於找到
此生挚爱,可谓热爱生命至於极点。但陪他到底,翡翠甘之如饴,这点他是知道的。那五个
字里所表露出来的,生死相许的坦率,他没办法再多说什麼。再也忍耐不住,哭出声来。
如果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就让他跟翡翠到阴间去相依为命吧。
这事倒救了他跟翡翠两条命。
被软禁前受了重伤,前额创口流血逾斗,足足一天才真正止住,脸色本已不佳。何况他
一整个月茶饭不思,一个月睡不到五天,整整瘦了一大圈——再加上哭红的眼睛,倒把法皇
震摄住了。
他从来就不想逼死他。记忆中见过爱女的尸首都比眼前的藤原幸鹰更像活人,莫名的把
幸鹰跟早逝的爱女联想在一起,心里打了个突。他这一生聪明能干,纵情任性,还没有什麼
事情是他不敢做的。但此刻却不敢逼他……多不祥的感觉。然而还是恼怒,他足足骂了幸鹰
半个时辰,降他的俸禄、贬官、没收他名下的庄园田产、追夺他跟他父亲的荣衔,一个劲儿
地生气。末了,叫他抬头,那孩子眼睛里没有半点忿懑,甘心领受,如同看著自己父亲一样
的崇敬神色。他再也骂不下去,把幸鹰赶出去,宁可叫这个认真的孩子去工作。决定再也不
插手他的终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