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爱以满园春色酬客，皇家亦不例外，曲江的花映在水，两重花影，太过热闹。
更要配酒——文人也当醉客，酬诗与酒，吃得玉颓山倾，一壁洗去二十载以来一身浮尘，一壁向长安题下人生得意的第一首诗，以为拉开一段青云鸿渐的序幕。
“小友不擅酒。”
我归来时那徜徉春风的裴探花仍在马上，席间这位十五岁的新科榜首未待得探花折花来归，业已面色绯红，我将他扶了一扶，免得便宜了水中花，池中鲤。

【我有点踉跄，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自责说不出来，好像眼眶也就热了】
【谁知道那酒那样烈呢，我看老爹，仿佛是不会醉的】
【很小声地】
是的呀……我不应该贪杯的。
【原来老爹说贪杯会误事是真的啊……现在感觉，想什么都慢了……好难啊……】

到底是谁，灌醉一个十五岁的小少年，那人已经先行而去，这是个未解之谜。侍女前来添盏，遂将一杯醒神的茶递给他。
“免之，别人来敬，你就喝吗？”
他的字不可不说是满含一种期望，在无数少年天才的故事之中，听闻他是终南山的来客，免之，免什么，红尘，还是酒。
唏嘘是显而易见的，看来长安繁华，方外之人亦不可免俗。

【我摸着栏杆，然后把自己靠在上面。人真是很沉啊，真的】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也想试试看啊。我……
【我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拒绝，老爹演示过各式各样的，或者说，本质千篇一律的拒绝——他不需要，他不愿意，这个世界没有人可以逼迫他。我摇他的袖子问他，那没有米，没有柴，没有面怎么办呢。他说，山人自有妙计呀。也对，我们也没有真的挨过饿，或者我们不觉得那是挨饿】
我觉得，好像没必要这么做。
可是喝多了，真的……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的，没什么。”
委屈在他伏栏时已上了眉头，我笑了，站在他身边，垂下的袖就与水中芙蕖亲厚，透过荷与莲叶，将曲江池看遍。
“你不需要道歉，免之，只是这样的话，会很辛苦而已。”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比起今科，或者在座的很多人，他并不是需要道歉的那一位。或许我方才的语气有一点重，这一切只来自我触景生情的一些心绪。
但他的人生与我的不能一概而论，我这样告诉自己，于是回望他的目光。
“尝过了，觉得如何？”

【我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人喜欢，我——不知道。
【不是“不喜欢”。我还没有得到这种心情，过去的年月里我只沉迷于书，其他的东西我都觉得无所谓】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其实，过去没有记住什么人名字的需要，毕竟过去我也没有名字。可是现在我发现人与人需要通名，他们殷切地告诉你他们是谁，而只记住一个人的脸，不记住他的其他信息似乎并不是这里的准则】

“门下虞雪均。”
他听过或没听过我的名字，那是此间不重要的事情。今日是他们的日子，雁塔下的新诗用新的少年意气掩盖旧的，新的一页翻开的时候有一些褶皱，我无声地把它们捋平好让来人落笔。
“我见过你。”
在他文采斐然的卷上，也在芦之漪馆。
“你不吃辣，卷答的很好。”
这本来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

【这一次我好像没有办法落荒而逃，这酒里的醉意朦胧阻挡了我】
谢谢。
【虞南生，字雪均。扬州人，永锡五年状元。自陈统计学人才……曾经去今科主考家行过卷。左谏议大夫。据说考前拜虞状元可以得状元。我脑子里闪过这些零零碎碎的字，有什么平时能抓住的，现在一闪而过】
【——可是我没有拜过，为什么得到了状元呢？】
中书和门下，有很多很多文章吧？
我听说，史馆，就在门下省附近。
中书省也很有学问，他们是能草诏的人啊。
【好想去门下啊，能不能，悄悄去史馆看一看呢？】

看他的时候我难免会在想，那场覆试到底对于他来说是否真的是一件好事。但出于读书人一点骄傲的鄙陋我总不免对这位少年多有偏爱。
读书的人很多，但真正喜欢读书的人不多。我看他像看一潭澄澈的水，太过通透了，没有一丝少年老成投下的暗影，少年天真溶在酒里，两眼微红。
“喜欢读史吗？”
他走在尚未知道的，我们都未有预料的前路，但就像那条被剔骨的鱼，川蜀花椒带来的辛辣是它本身不适合的地方，在狭小的可容许人们选择的方寸空间，如果真能把“如果”当做一种可能的话——
“中书，门下，都是很好的地方。”
没关系，反正，他业已经喝醉了。

【我很认真很用力点头】
有书，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啊，怎么能不喜欢呢，雪均先生。
【那是一场又一场奇特的游戏，一座又一座走不到却可以放飞梦想的山，我没有见过升仙的凡夫俗子，但对于我来说那就是升仙的体验】

看他如看荷，看荷我要笑，看他也弯人唇角。
“这是好事。”
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只合尝试，比如酒，有一些事情却合坚持，譬如读书于他。在许多年的许多时刻仿佛是一件反复、枯燥而无用的事情，但机缘已经给了他答案。
——真好，他未需要知道这个答案用以坚持。
“那就，继续读下去吧。”
读到必须放下的时候，要是能一直读到老的话，不失为一种幸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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