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御前得万岁不轻不重一句责怪，已然是十数日的事情了，十数日来，万岁少有召见，叫我未免慌了神。我常同自己讲要谨慎的，只是不知为何，偏就是这一次，却失手坏了万岁爷的画作，惹万岁不高兴。我尚且来不及委屈，只觉得惶恐更甚。】
【打入宫来，先头过的是叫人不闻不问的日子，好容易得了起色，一朝若是又归了从前，神仙也应当不肯的。我是无门求助的，唯咸福宫一条亮敞的路，到底是坐不大住。】
【着春枝备好了礼物，又贴了银子要选好的，不过定省方毕，便往咸福宫来，请见献妃娘娘。】

【时逢霜降，疏风尤寒。设案银杏下，又置棋盘并了两盒围子——无人对弈，装模作样罢了。不过须臾一地金黄。我手捧棋谱一卷，暖阳好时，便胡乱翻上几页，这会儿子最好是将妙妙接来，肉嘟嘟的爪儿捋捋胡须，小盹儿一眯又该是半饷了。】
【此时她来，有理可循，只不过眉眼中的殷切，乍一看却是那样格格不入。】
怎么了？
【扇睫略略一抬，不着痕迹扫向了怡妃身后，惯是笑着来笑着归去的她，今日怎添了些旁的，叫人瞧在眼底，怪别扭，怪别扭。下意识拍了拍身侧的绣墩子，示意她且过来坐，至于其他，无需着急。】

【正是紫禁城的秋日，目下一片金黄，便是红墙上的琉璃瓦也不显颜色，尽数叫这些遮掩去了。只是这样好景色，我是无心欣赏的，瞧什么都是烦恼丝，瞧什么都是烦心客，无可奈何。】
【携了春枝儿来咸福宫中，所见献妃娘娘，亦是这样清闲又自在的。倘若有朝一日，我也站在献妃娘娘那样的位置，可能也这样悠闲自在？我不知这样的假设可否当真，仿佛是一闪而过，皆又抛去脑后了。】
献妃娘娘
【我这样唤，却是带了一点儿寻常时日不曾有的哀求滋味，且犹犹豫豫、断断续续。】

怎么了？
【窥得她一副愁容，不知怎的兀生着些打趣的心思。万岁那边，虽说近来并未关切，可想她近些年里，总也算顺风顺水。自然，欲望这东西永无止境，所有的不知足堆砌在一块儿，便是左右都无旁事，也能怨天尤人，掬一把辛酸泪。却不知今日她来，又是哪一出惹了不痛快。】
【青山黛眉略略一弯，且伸纤指一勾，故作戏谑模样，轻笑道。】
瞧你这可怜见儿的小模样，又是受了什么委屈，到我这儿撒起娇来。

【我今日方知，我是个长春宫中无门的人，不说旁的，只说华妃娘娘处，才吃了教训，倘若去寻，又能寻见什么呢？只得往咸福宫中来。我面有焦虑色，献妃娘娘仍旧是从前云淡风轻、一派闲云作风。我从前觉着娘娘气度娴雅，如今却只顾焦急，便觉献妃娘娘并不上心。】
【可我又有什么责怪的立场？这到底是我的事儿呀。】
娘娘——
【我又喊她一声儿，这才稍稍消减了愁容，只消对娘娘说来，总是能有挽救的法子的。如此，方才说了那御前的话儿。】
前日万岁御前召我伴驾，画画研墨——我、我不知怎的，错手失了墨块，坏了万岁爷一幅画儿

所以呢？
【并非不懂感同身受，或许只是间，失落甚至埋怨无言以对。登时敛了笑容，将身子堪堪一靠，像是刻意拉扯出距离。现下亲昵谈笑风生，大抵是有些不像话了。自然，我是喜欢她的，所以现下苛责起来，也当那样不留情面。譬如家中小妹顽性，责怪的话那样重，骨子里又何尝不是心疼——没有办法的，事已至此。】
急什么，下棋。
【雪指捏起了黑白子，故意不接她话。执拗地将其中一盒推到了她身边，棋局纵横明明白白，它刻了板，刷了漆，雕了花，从来不会因为谁的失误更改了路线。人生何尝不是如此，这局棋是好是坏都一样，除了硬着头皮走完她，别无他法。】

御前失仪，还能怪谁？
【话不中听，半句也多。】
【我知道或许对她而言，这不是心中期盼的安抚。她要的温柔像一双手，轻轻抚慰受伤的灵魂——你看，这样的期冀多可笑呀，分明错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没有谁理所应当地为谁织就一个无忧无虑的梦。这就是人所不愿的残酷，赤裸裸，真实又可怕。】
多好的一盘棋交在你手里，怎么会就成了这幅模样？
【侧目一睇，未先启声，又生怕话语重了，要叫她哭出声来。我试图拿捏好分寸，又或者自不量力。下意识抚着轻垂的袖边儿，像是不正眼瞧，那些叫人难堪的小神情也都瞧不见了似的。】

罢了，何必强求，且——暂避一段时日，待日后再择良机复宠，急不得。
【垂眉倦怠肩头一松，只化作一声低叹。事已至此以退为进，何尝不可。捏着滚圆黑子的手指，略略往下压了压，只听清脆笃地一声，黑白之围，十面埋伏。自然是她未肯花下心思，这一局不过应付。可除却这咸福宫中——偌大的紫禁城还有多少人、多少事能轻松应付过，经此一役，方知冒进为时尚早。】

【所以呢？】
【献妃娘娘如此发问，竟叫我觉的无所适从——便就是茫然。我前来咸福，为求一个安稳的，我以为献妃娘娘当有一个妙计，一个好策，只消嘴皮子一动，能知我冷热苦难，伸手帮扶帮扶我。就好似……就好似年前万寿宴上那一回，献妃娘娘做得牵头人，我亦感激涕零。】
【岂知道今日里来，听见的却是这样儿的一句话，而后接着的却是不紧不慢的下棋。那棋局里一盘黑白的江山，似乎是十分分明了，又似乎混混沌沌、不分你我，我努力要看个明白，却仍旧是瞧不透彻。】
【只是一知半解的棋子学问，岂能瞧懂中间大局？但我迟疑了，啜啜再喊一声。】
献妃娘娘……

【这岂不是好好儿的一盘棋呢？献妃娘娘所说不曾有错，她起了棋局，摆的如同那棋谱上写的，一子儿一子儿，分明分明。只是这一盘好好儿的棋，一时不察，叫人不小心一撞，落到今日的局面，又有谁能复原棋局呢？】
【我如此想来，这人却不是我，当是献妃娘娘这样的人物，谁知献妃娘娘却不肯出手了。拧着帕子稍坐，哽咽道。】
当初到如今，我也从来不是一个会下棋的人
【这会子能出口的，却是略带一点儿埋怨，埋怨献妃娘娘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却一如娘娘所言，此间霜雪何来，叫我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