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群狼巡猎
锲子 溢出
1
男孩重复了那个梦。
他漂浮在一片空白的虚无中，细屑的噪音汇聚成潮，起起伏伏。潮水里有一千个一万个幽灵在低语，可他什么都听不清。每次手术之后都会出现的梦，他早已习惯。
时间仿佛拉长了，一切都在空白中凝固，只有那声音，永不止歇。
然后，他睁开眼睛。那张脸近在咫尺，近到他能从那双眸子里看见自己。背景依然是单调的白，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包括他们在内。
“醒了吗。”
女孩挪开脸，他坐起身，接过她递来的玻璃盘。
“今天的药，是我建议林德伯格博士等你自己醒过来哦。”
“……谢谢。”
和平常一样。两支真空注射器，还有管封的药剂。男孩撸起袖子，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
“Alpha，你睡着的时候，会做梦吗。”
针头穿透皮肤，气压推动液体涌进血管。Alpha咀嚼着同伴的问题，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和频繁沉睡的自己不同，Omega对睡眠没有需求，她可以长时间保持清醒。
“我会听见声音，很近的声音。”
女孩走到房间另一头，她得踩上椅子才能够到书架顶层。
“它在呼唤我的名字，O—m—e—g—a。”
“也许你该问问林德伯格博士。”
Alpha含糊不清地说。药效几乎立竿见影，视野和意识再度模糊，很快他就会重回梦境。按照林德伯格博士的说法，这是为了适应每次手术的改动。Omega夹着书小跑过来，扶住他慢慢躺下。
黑暗自眼底扩散，遮住眼前的一切。Alpha还能感觉到Omega的气息，两人的手掌叠在一起，然而这仅有的一线触感也在消失。他会陷入无知觉的囚笼，和那片空白重逢，直到下一次苏醒。
“晚安，Alpha。”
Omega轻声说，摊开书放在膝盖上。大多数时间里Alpha沉睡之时，她都像这样握住他的手，读博士带来的书。这本《伊利亚德文集》已至末尾，她找到上次留下的书签，却看见字在书页上跳舞。
Omega揉揉眼睛，手意外地沉重，连带着身体也失去平衡。
　　合金的大门缓缓分开，进来的人裹着一身严严实实的防护服。他缓步前行，身后的灯光次第熄灭，所有的防护系统都不声不响保持了沉默。两行深红的脚印一路向前，最后停在圆形的闸门前。
他停顿片刻，开始卸下那身臃肿的装备。这扇门的验证无法避免，穿着防护服可做不到。从防护服里钻出来的是个瘦高的男人，他还有一套联邦制式的作战服，不过尺寸明显有些宽松。
指纹，虹膜，声纹，DNA比对，十六位密码。男人喘息着完成所有验证，等闸门开到最大后才缓步踱进房间。为白色所填充的空间里，他身上的腥红如此刺眼。床上的双子相依而眠，浑如他们降生之时。男人摸到床头打开一处隐秘的开关，几支机械臂从天花板降下，抓着各式机件开始拼接。床体本身也开始变形，十几秒的功夫，一架梭形的逃生舱已大致成型。
　　等待它完成的间隙，男人取出随身的智脑。
“时间自动记录……地点，一号基地蚁穴……我……阿方索.林德伯格。这是我最后的消息。”
林德伯格博士一边说一边咳嗽，涌出唇角的除了词句还有凝结的血块。虽然呼吸愈发急促，但他的语调依旧宁静。
“我们选择了一条路，从此无法回头，哪怕前方并非光明。我多希望能有另一个选择，但为时已晚。”
“为了阻止火烧毁整片森林，在它蔓延之前烧出一条空白带是必要的牺牲。我自愿成为牺牲品，如果这火没有烧掉一切……”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Alpha与Omega脸上。
“那将是我最大的幸运。”
“指令……切换到私人模式，播放对象……Alpha。”
“……我不确定将来会如何……只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不要放弃她。”
“……完毕。”
逃生舱组装完成，墙壁弹开后露出一条轨道。博士把智脑插进逃生舱的控制中枢，输入早就设定好的路线。做完这一切后，他靠着墙缓缓坐下，看着逃生舱加速消失在黑暗中。博士身下红色的湖泊渐渐扩大，温热粘稠的液体正带着生命一同逃出他的身体。
于死亡来临前的幻觉中，过往种种皆如流水淌过，最后停在那两个孩子身上。阿方索.林德伯格，他独自一人行走多年，直到隔着玻璃看见他们。警报声，爆炸声，一切都远离后的寂静里，他安静地向下坠落。
博士合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2
人们习惯以第一座乐园亚萨的建立作为新时代的开端。
相应的，黑之潮爆发的时间成了旧时代的终结，而最后一座乐园哈默斯塔汉的建立则标志着黑之潮的初步平息。
最坏的时日已经过去，幸运儿得以在乐园内休养生息。
最好的时日尚未到来，广漠无垠的侵蚀之地里有更多的人还在挣扎求生。
　　太阳刚从地平线上露头时，神父已经来到小镇边缘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传道书》的第二章《使徒行歌》记载过的五使徒，前两位的石像伫立在路旁，如同拱卫小镇的士兵。
第三座石像还只有大概轮廓，神父正在处理面部。冷风裹挟着灰雾自荒原深处袭来，当风流过小镇，所有的雾霭都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下。它们堆积不散，小镇便成了一片雾海中的孤岛。
神父只看了眼雾海，注意力又回到石雕上。它们每天清晨都会出现，等太阳升起就会自行消失。雕刻的工具只是一把刻刀，神父切削的动作却是轻松写意。刀刃所过之处，岩石似乎失去了硬度。
《使徒行歌》并未描述五使徒各自的容貌，神父赋予石雕的都是自己读经时的印象。第三使徒西尼赛斯，越过尘土之人，他应当有一双宁静而深沉的眼睛……刻刀沿着预想中的轨迹划过，这道刻痕将会成为石像的眼。然而当刀尖行将脱离石料之际，神父的手腕僵直了那么一刻。
只这一瞬，细线扩张为贯穿整张脸的伤痕。神父抬起头，瞳孔中映出云层后浮现的阴影。太阳尚未完全离开地平线，黑暗的天穹深处却亮起幽幽的蓝光。那光如同大海倒悬于天，海面上波光粼粼，深浅不一的蓝色彼此交融奔流。
　　神父眯起眼睛，自怀中取出封皮斑驳不堪的《传道书》。他的表情凝重而坚硬，整个人就像绷紧的弓。
　　这样匪夷所思的景致只可能来自神话种，那些曾经只在旧时代人类想象中存在的异怪之物，它们才是这片土地如今的主人。
阴影的正体自海下升起：那形如纺锤的庞然大物破开云层，它的运动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整片蓝色在瞬间沸腾。神父长出口气，以低沉的声音吟诵起《传道书》中的诗文。
这是一场蓝色的暴雨，雨滴不是水而是苍蓝的光。丝丝缕缕迷离的光如同有了实质，降落时拖着火焰般的尾迹，宛如蓝色的丝绸撒向下方。纺锤就这样穿过蓝色，穿过雾气，砸进地面。一切都悄无声息，唯有神父的吟诵响彻。直到冲击波撞上屏障炸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在雾海中荡出一片空白。
　　雷鸣似的巨响惊醒了小镇。
　　居民们纷纷冲出家门，又在仰望天空时放缓脚步。汹涌而来的蓝尚未触及到屏障便渐渐消散，满天尽是流动的光影，恍若不真切的梦景。即便是提着武器的人也在这一刻放松下来，近乎虚幻的美丽总能让人忘记它可能的危险。
　　神父没有在意身后的喧闹，他捧着《传道书》走向远处。相距几百米的距离，他的步伐并不快，却只用几步就站在了撞击坑边缘。撞击坑直径内部表层的岩石已然晶化，光洁一片。
　　什么都没有。除了脚下炙热的撞击坑，坠落之物似乎只是一道幻影。神父环视一周，目光停在撞击坑中央，愣住了。
　　他自信不论面对什么样的怪物都可以冷静应对，可躺在那里的却是人类。
　　准确的说，一个身无寸缕的青年男性。他摊开四肢嵌进地下，好像那不是岩层而是柔软的床。神父忽然想起了《传道书》最后一节《哀歌》的开篇：
　　他来的时候便是一人，也将一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