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八年】
太和元年正月,雍丘才下过一场雪,一连好几日阴天,没有几个人愿意出门。
曹植独自在家中烧了炭,围着暖炉一连坐了好几日,温酒独饮,看着园中雪景发呆,昏睡。
直到一日晴天来到,金色的日光洒进园中,照映到曹植几日没有修整过的苍白容颜上,他悠悠转醒,摸了摸脸上的胡茬,又是愣了许久的神。
良久,他才招人进来,为他洗漱更衣。
贴身近侍还未上前,他就已经自顾自地将身上的厚氅脱下,叠好,吩咐他们仔细收起来。
那是一件上好的貂裘衣,深紫色的貂毛厚实而亮丽,左右都知道,这是去年文帝陛下临幸雍丘时送给曹植的,他们一直轻拿轻放,就像对待文帝陛下本人一样小心谨慎。
去年,曹丕不知为何,一时兴起来了雍丘。
从洛阳到雍丘,足足一百里,谁也不知他是为何来,唯恐又是曹植哪里惹他不快,雍丘府上下诚惶诚恐,几近严阵以待。
谁知曹丕只是来坐了坐,好像曹植就住在隔壁似的,像小时候那样,一天没见着,就会顺道过来看看他今天都做了什么、过得好不好。
曹植接驾时穿着冠服,标准的臣子装束,整洁且单薄。而高高在上的帝王却随意地很,除去一身贵气的貂裘,他仍穿的像个丞相府的二公子。
临走时,曹丕将身上的紫貂裘脱了下来,搭在曹植肩上。
曹植动了动喉头,低头看着曹丕脚上的乌舃,一动不动。
“多谢陛下赏赐。”
身上突如其来的温暖,蓦然烧得他喉咙干哑。他低着头,看着眼前那双脚动了动,然后离他远去。
曹丕走时咳嗽了几声,低沉的声音听得曹植留在原地发愣,他看着曹丕被人扶上车,没有回头。
帝王的车辇去得远了,夕阳也快落下山头,曹植偏头一嗅,兄长身上的迷迭香,还留在送给他的貂裘上。
他一直留着这件貂裘,单独放着,偶尔一个人在家,不愿出门时,才会拿出来穿一穿。曹丕年少时就喜欢射猎,他从来都知道,兴许这件貂裘,也是曹丕亲手猎的紫貂制的。
从小到大,他收了许多曹丕的东西,大都是他亲手做的,譬如习字用的沙盘,学武用的木剑,衬他肤色的玉石,还有他当了帝王之后,乱七八糟的赏赐。
他只送过曹丕一碗难喝至极的七宝羹,后来他派人做的那一碗,曹丕连动都未动,价值千金的七宝羹,在曹丕眼里,却是一文不值。还有写给曹丕的几篇赋,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曹植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貂裘,他也不是第一次穿曹丕的衣服了。很小的时候,卞夫人都会帮他换衣服,温柔地替他系好带子,然后笑着嘱咐他道:“这件衣服还是你阿兄穿过的,他穿得很仔细,所以这件衣服还像新的一样。植儿要好好地穿着它啊……”
母亲的话犹在耳边,他像个才通晓人事的小男孩,知道仔细收放着兄长送的衣裳。然而,无论他多么仔细,貂裘上的迷迭香味,还是渐渐散去了。
待到那香味彻底消散至无的一天,洛阳传来了一则丧讯,举国同恸。
内容是什么?他记不得了。
“待会儿,你去把……”曹植一面更衣,一面对身边的人说道。他想叫些好友知己来,难得遇上晴日,作诗行乐,饮酒高歌,定能将多日前的抑郁一扫而空。
可他不知叫谁了。
昔日邺下一同游宴的友人早已一个个离去,独剩他一人留在人间,饱尝孤苦。
“……把他们叫来。”曹植默然许久,才如是说道。
天下间有不少文人慕名雍丘王的文才,来到雍丘,祈求一见。只是有的人等到了,有的人等不到。等到他的,大多都留了下来,想象着当年曹植同建安七子铜雀台上赋诗,台下尽是锦绣山河,好不意气风发。
他们凭借着这份美好的向往,等待下一次曹植邀他们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