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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帖译管锥《毛诗正义》十五《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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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燕燕
(一)送别情境
原文:
“瞻望勿及,伫立以泣”。按宋许顗《彦周诗话》论此二句云:“真可以泣鬼神矣!张子野长短句云:‘眼力不如人,远上溪桥去’;东坡与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垅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张先《虞美人》:“一帆秋色共云遥:眼力不知人远,上江桥。”许氏误忆,然“如”字含蓄自然,实胜“知”字,几似人病增妍、珠愁转莹。陈师道《送苏公知杭州》之“风帆目力短”,即“眼力不如人远”也。去帆愈迈,望眼已穷,于是上桥眺之,因登高则视可远——此张词之意。曰“不知”,则质言上桥之无济于事,徒多比举;曰“不如”,则上桥尚存万一之可冀,稍延片刻之相亲。前者局外或事后之断言也,是“徒上江桥耳”;后者即兴当场之悬词也,乃“且上江桥欤!”辛弃疾《鹧鸪天》:“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则明知不见而尚欲遥望,非张氏所谓“不知也”。唐邵谒《望行人》:“登楼恐不高,及高君已远”;则虽登高而眺远不及,庶几如张氏所谓“不知”矣。张氏《南乡子》:“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有个多情立画桥”;《一丛花令》:“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盖再三摹写此境,要以许氏所标举者语最高简。梁朱超道《别席中兵》:“扁舟已入浪,孤帆渐逼天,停车对空渚,长望转依然”;唐王维《齐州送祖三》:“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又《观别者》:“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宋王操《送人南归》:“去帆看已远,临水立多时”(《皇朝文鉴》卷二二、《全唐诗》误作无名氏断句);梅尧臣《依韵和子聪见寄》:“独登孤岸立,不见远帆收,及送故人尽,亦嗟归迹留”(《宛陵集》卷六);王安石《相送行》:“但闻马嘶觉已远,欲望应须上前坂;秋风忽起吹沙尘,双目空回不见人”;以至明何景明《河水曲》:“君随河水去,我独立江干”(《何大复先生集》卷六);亦皆“远绍”《燕燕》者,梅、王诗曰“登”、曰“上”,与张词、苏诗谋篇尤类。顾“不见”也,“唯见”也,“随去”也,说破着迹。宋左纬《送许白丞至白沙,为舟人所误,诗以寄之》:“水边人独自,沙上月黄昏”(辑本《委羽居士集》诗题无末四字,据《永乐大典》卷一四三八0《寄》字所引补),庶几后来居上。莎士比亚剧中女角惜夫远行云:“极目送之,注视不忍释,虽眼中筋络迸裂无所惜;行人渐远浸小,纤若针矣,微若蠛蠓矣,消失于空蒙矣,已矣!回眸而啜其泣矣!” 即“眼力不如人远”之旨。
译文:
“瞻望勿及,伫立以泣(远望不见人,伫立泪如雨)”,作者按宋许顗《彦周诗话》评论这两句说:“真可以使鬼神落泪!”张先的词:‘眼力不如人,远上溪桥去(眼力步入别人,只好登上远处溪上的桥眺望)’;苏轼给苏辙的诗:登高回首坡垅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登髙回首看望归去的弟弟,视线却被坡垅遮断,只看见弟弟头上的乌帽在远处时隐时现。)’;都是远远承袭这个意象。”张先《虞美人》:“一帆秋色共云遥:眼力不知人远,上江桥(一只孤帆已消失在遥远的秋水云天之间,眼睛看不到好友已经远去了,还要登到江上的桥上眺望)。”许顗记错了,但是“如”字含蓄自然,远远胜过“知”字,这个美丽的错误就像美人得了病却变得更有风致,明珠有愁态却变得更加晶莹。陈师道《送苏公知杭州》李的“风帆目力短(风送帆去,人的眼睛看不到了)”,就是“眼力不如人远”啊。离开的船越走越远,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于是到桥上眺望,因为登的高望的远——这是张先的词要表达的意思。说“不知”,是实话实说上桥也无济于事,多此一举;说“不如”,则上桥还存了万分之一的希望,稍稍演唱亲近的时刻。前者是局外人或者时候的断言,是“白白登上江桥了”;后者是当场发出的感慨,是“暂且到江桥上吧!”辛弃疾《鹧鸪天》:“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内心明知已经被山遮住看不见了,却情不自禁多次倚着栏杆想再看一眼)”:则是明知看不见还想向远处看,不是张先所谓的“不知”的。唐邵谒《望行人》:“登楼恐不高,及高君已远(登楼唯恐登得不高,等我登高的时候你已经走远看不见了)”;则是虽然登到高处但是向远看也看不见,和张先所谓的“不知”差不多。张先《南乡子》:“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有个多情立画桥(夕阳照在辽阔的春水上,行舟已经远去,还有多情的人站在美丽的桥上眺望)”;《一丛花令》:“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嘶鸣的马渐渐远去,大路上尘土飞扬不断,哪里去分辨情郎的行踪呢)”;再三描写这种情境,要数许顗举例的这句最简明高妙。梁朝朱超道《别席中兵》:“扁舟已入浪,孤帆渐逼天,停车对空渚,长望转依然(江河万里,一叶孤舟,孤帆离此而去,渐行渐远,直至水天浩渺之际。寂寥江浦,我停车久立,眇目凝望,怅恋不已)”;唐王维《齐州送祖三》:“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正(解开缆绳你就迅速远去,遥望着你我还久久伫立)”,又《观别者》:“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车马人从渐渐不能望见,车马后面不时扬起灰尘。)”;宋王操《送人南归》:“去帆看已远,临水立多时(看着船渐渐远去,还在水边站立多时)”(《皇朝文鉴》卷二二、《全唐诗》误作无名氏断句);梅尧臣《依韵和子聪见寄》:“独登孤岸立,不见远帆收,及送故人尽,亦嗟归迹留(独自登上高耸的岸边站立,看不到远去的船收帆,等到把故人都送走了,还感叹留下了归去的足迹)”(《宛陵集》卷六);王安石《相送行》:“但闻马嘶觉已远,欲望应须上前坂;秋风忽起吹沙尘,双目空回不见人(只听见马声嘶鸣知道已经远去了,想要远望必须登上前面的山坡,哪知道忽然秋风吹起了沙尘,两眼再也看不见远行的人)”;以至明何景明《河水曲》:“君随河水去,我独立江干(你已经随着河水远去了,我还独自站立在江岸边)”(《何大复先生集》卷六);都是“远远地继承”《燕燕》的诗,梅尧臣、王维的诗说“登”、说“上”和张先的词、苏轼的诗谋篇特别相似。“不见”,“唯见”,“随去”,都把意境说破,着了痕迹。宋左纬《送许白丞至白沙,为舟人所误,诗以寄之》:“水边人独自,沙上月黄昏(一个人独自在水边,月光照着清冷的沙滩)”(辑本《委羽居士集》诗的题目没有最后四个字,根据《永乐大典》第一万四千三百八十卷卷《寄》字所引用的补正),基本上做到了后来居上。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女主角哀痛丈夫远行说:“极目远望送他离开,注视着都不忍眨眼,即使眼中的筋络迸裂也无所顾惜;行人离得越远身形越小,纤细的像针一样,小得好像小飞虫一样,最后消失在茫茫之中,看不见了!这才回眸哭泣!”这就是“眼力不如人远”的意旨。


IP属地:河北1楼2019-01-03 17:40回复
    我起初是读韩寒的书,读之前让政治老师看一看,然后老师给我收走了,好像是说不适合我看,那时在初一。
    然后就开始看钱钟书,因为很多人说《三重门》模仿的《围城》。
    我买书看书是为了写书卖书,
    钱钟书对出书有精辟的总结,略谓——“只有学生才会买书,大学生写书,大学生的老师作序写评语。”
    哎,这对文学文字的运用,我就保留一种欣赏吧,不写也不卖了,看着舒服就很好啦!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9-01-04 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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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1 1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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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楼2019-01-05 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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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
        [增订四]雨果小说写舟子困守石上,潮升淹体,首尚露水面,注视其小舟随波漂逝:“舟不可辨识,只睹烟雾混茫中一黑点。少焉,轮郭不具,色亦淡褪。随乃愈缩而小,继则忽散而消。舟没地平线下,此时人亦灭顶。漫漫海上,空无一物矣”。机杼大似莎翁此节,而写所观兼及能观,以“两者茫茫皆不见”了局,拟议而变化者欤。
        译文:
        雨果的小说描写舟子困守在石头上,海水上升淹没身体,脑袋还露在水面上,看着他的小船随波飘逝:“已经看不清楚小船了,只看见烟雾混茫中一个小黑点。一会,轮廓不清楚了,颜色也变淡了。随着越来越小,接着一下子消散了。小船没在地平线下,这个时候人也被海水淹过头顶。茫茫海上,什么都没有了。”构思和莎翁这节特别相似,但是描写了舟子自己的视角和第三者的视角,用“两者茫茫皆不见”结尾,是仿写又加上了自己的变化.


        IP属地:河北8楼2019-01-15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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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
          西洋诗人之笔透纸背与吾国诗人之含毫渺然,异曲而同工焉。至若行者回顾不见送者之境,则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疆中》:“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隐汀绝望舟,骛棹逐惊流”;谢惠连《西陵遇风》:“迥塘隐鲈栧,远望绝形音”;与《燕燕》等所写境,正如叶当花对也。
          译文:
          西洋诗人的力透纸背和我国诗人的轻描淡写,属于异曲同工。至于描写远行的人回首看不见送行者的情境,则见于《登临海峤初发疆中》:“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隐汀绝望舟,骛棹逐惊流(舟已行而人犹引颈相望,奈何舟行太速,颈犹未酸,行舟已隐没在曲屈的汀洲之中了;汀洲已经隔断望舟远去的视线,远行的人已经在惊涛骇浪中随舟起伏)”;谢惠连《西陵遇风》:“迥塘隐鲈栧,远望绝形音(池塘弯曲隐舟楫,远望隔断匿身影和声响)”;和《燕燕》等诗词所描写的情境,真是花对花叶对叶。


          IP属地:河北9楼2019-01-15 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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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读《诗》且只做今人做底诗看”
            原文:
            《彦周诗话》此节,陈舜百《读〈风〉臆补》全袭之。前引《项氏家说》讥说《诗》者多非“词人”,《朱子语类》卷八0亦曰:“读《诗》且只做今人做底诗看。”明万时华《〈诗经〉偶笺•序》曰:“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而不知《诗》之为诗,一蔽也。”贺贻孙《〈诗〉触》、戴忠甫《读〈风〉臆评》及陈氏之书,均本此旨。诸家虽囿于学识,利钝杂陈,而足破迂儒解经窠臼。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一:“余谓《三百篇》不必作经读,只以读古诗、乐府之法读之,真足陶冶性灵,益人风趣不少。”盖不知此正宋、明以来旧主张也。
            译文:
            陈舜百《读〈风〉臆补》完全承袭了《彦周诗话》这一节。前面引用《项氏家说》讥讽研究《诗经》的人多数不是“词人”,《朱子语类》第八十卷也说:“读《诗经》只把它当做现代人做的诗来读。”明朝万时华《〈诗经〉偶笺•序》:“现在的君子只知道《诗经》是经书,却不指导《诗经》是诗歌,这是一个缺点。”贺贻孙《〈诗〉触》、戴忠甫《读〈风〉臆评》和陈舜百的书,都本的是这个主旨。以上各家虽然由于学识所限,有的通透有的隔蔽,但是都足以打破迂腐儒生解说经典的窠臼。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一:“我认为《三百篇》不一定要当成经书来读,只是用读古诗、乐府的方法来读,足以陶冶性灵,能让人变得增加不少风趣。”不知道这正是宋朝、明朝以来的旧主张。


            IP属地:河北10楼2019-01-26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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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楼主的智慧解读,开眼界,益神智,冀望能坚持下去,早日完成此宏伟工程,也希望楼主的白话解读能早日出版,那将是对普及经典之学的功德无量之举。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9-02-07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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