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喝酒吗？”年轻的将军卸了战袍，大大咧咧的坐在席上，倒比沙场上的模样明朗温润了几分。
“不必了。”王希孟抬头的瞥了他一眼，“还知道要回来？”
“哎？生气啦？”简澈凑近了些，“是我的错，只是那日事态紧急……”
“你知不知道我又多担心？”王希孟叹了口气，“以后断不可身犯险了。”
“我保证。”叱咤战场的将军此刻低头像个犯错的孩童，稍稍把视线往上移就看到那人红透的耳尖。

02
“画什么呢？”
“山水。”
“名字？”
“《千里江山》。”
“好名字。”
许是嫌他在一旁分了心，王希孟索性放了笔，静静看着他。
少年人的面庞在沙场磨砺出非凡的气魄和坚毅来，只是凝在他身上时，带着些晦涩不清的柔软温存，叫人吉光片羽地掀起一角，就忍不住溺毙在里头。

03
“希孟。”简澈轻轻唤他。
“嗯。”
“我是个俗人，那些山水虫鱼，至多说句真漂亮。再美丽的景，我都只想和你一人共度……你知道的。”
“嗯。”王希孟低着头，睫毛微颤，“我知道。”
“我想等，等一切结束。与你游历天下也好，隐居山林也好……”简澈的声音戛然而止。
“好。”
画卷上，青峰绵亘起伏，江河烟波浩渺，山间飞泉，苍松修竹，渔村野渡……一派青绿重彩的明艳。
不过，是我想与你执手同游的江山罢了。
总有一天，金人的铁骑会踏破边疆，撕开这一层繁华的表象，置整个大宋于劫难。
一瞬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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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那日分别却不似话本子里惯例的月黑风高，倒是一片如水月色。
“这就走了？”
“走了。”
“喝酒吗？”
“酒……伤身。”王希孟垂下眼帘，月光在软甲甲片是流连回转，似恋恋不舍般无声倾泻。
“罢了，事情紧急，此去有些凶险，怕是回不来了，不必等我。”
“等你。”
拥抱。不似从前的温柔缱绻，铁甲坚寒，王希孟环在简澈背上的手越收越紧，几乎要让自己喘不过气，仿佛要把每一个甲片的形状描摹烙印在心口。
半晌，王希孟放手，极轻极轻道:“路上小心。”

05
攥在手心的袖口已经汗湿，展开来衣料都是褶皱一片。
他都知道。
朝廷昏庸，金人虎视眈眈，大宋摇摇欲坠。与其守着一具空壳等待外敌血染山河，不如亲手了结。
千古骂名，乱臣贼子，他从来都不在乎。

06
王希孟自是知道他的血性与抱负，也明白他的孤注一掷。
简澈自是知道王希孟江山千里的期许，也明白他的无奈。
“他可是知道了？”
“他该是早察觉了。”
他不说，他便不问。

07
“听说了吗？昨夜简将军带兵叛乱了……不过已经被镇压了。”
“据说被包围时当场就自刎了。简将军当年以命护国，天下人都有目共睹，现如今却……真是人心难测。”
案前绘色的手一顿。
纵使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稳稳当当落实的时候仍是猝不及防。王希孟只觉眼睛干涩，抽了口气，却没落下泪来。心上那些被他小心翼翼埋得极深的爱意，和那点残存的信仰，都被人连根拔起，掏空殆尽。
千里江山，不过一场空梦。

08
他那天留下的那坛酒一直都舍不得动，原原本本地放在原来的位置，酒坛连同周围的地面都被人精心擦拭。
就好像，他真的会回来。
算是他守着的一点念想罢了。
着笔《千里饿殍图》时，王希孟便知道，他曾忠诚信仰着的大宋，已经容不下他了。
他翻出了那坛酒。
酒坛离开地面时，粘起一张泛黄的纸。折痕整整齐齐，是被人用心地叠好的，纸面受了潮，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王希孟一点点展开来，字迹却已模糊不清。
只有三字，似乎是人用力写下的，墨色甚浓，依稀可见。
“心悦你。”

09
王希孟觉得缘分是在父母起名的一刻便已注定。
修复工作并不如常人想的那般枯燥乏味，那千年之前的泛黄绢本，似乎带着某种说道不明的引力。
凝神于画中，无须理会身外之物。
有时常想，《千里江山图》后便是《千里饿殍图》，那位千年前的王希孟，是经历何事，或是彻悟何事，才将少年的憧憬化了满心悲凉。
仍是不解。

10
原来缘分在千年前就已注定。
“新人，叫简澈，去欢迎一下？”
“嗯。”王希孟低头看着酒杯里清亮的液体在灯光下打着旋儿，敷衍地应了声，还是走了过去。
王希孟刚开口便没了音。
与那人目光交融的一瞬，丹青千里都向后退去，叠叠山峦下，埋藏了千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的情意，如风引山洪一般倾泻迸发。
春风十里拂起连漪万千，天上云兴霞蔚，雨落则绝百里荒芜，雪尽后是芳菲四月。
原是少年情之所至，胜却人间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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