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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Disappeared°[新文]三临章华弄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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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离亭别馆、层台累榭、与自然完美共存却又以浩大的工程仿照九嶷山帝舜陵之势建造的宫殿——章华之台,是人世间最美的梦境。
文中引用了《国语》、《左传》、《史记》等古籍中的内容,恕作者笔力有限。
至于镇楼图……咳咳,绘真·妙笔千山真好玩……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9-02-12 03:16回复
    待到宫人用铜匕从镂空的薰杯中轻轻取出燃尽的兰香时,冬暖夏凉昼夜长明的地室中的宴席才算真正完毕。鲁侯已经有些醉了,他放下觚对着纷纷告退的舞女唱起郑卫的歌谣,惹得美人们以袖遮面却掩不住一阵如玉磬般清脆的笑声。
      楚王按着佩剑长跽而起,他负手登上玉阶,任带着氤氲水汽的晚风抚过在月下变幻出瑰丽色彩的褋衣。阵阵水波从广袤无垠的离湖对岸推来揉碎了月光和丛台的倒影与南国春夏之交的熏风中带着的淡淡清香一齐跃动。丛台中四座高台之上的侍女次第点亮了栏干边依水而置的连枝铜灯,一时间台上明亮如昼。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君王忽而哼唱起一首楚国乡间祭神的小调,他向着九天之上的明月望说道:“云中君,章华之台比于玉京,应不甚逊色罢?”他忽而踏着台上建鼓的鼓点在明明灭灭的千灯中持羽而舞,褋衣上密布的云间凤鸟似乎要挣脱如烟雾般轻柔的布匹翩然飞去。鼓声越来越急,衣裾在飞旋中切开了一地烛光,直到建鼓声戛然而止,君王才悠悠停下。
      鲁候已被侍者从地室搀扶出来,正缓缓地登上台阶向着水边跌跌撞撞地走去。君王扶起鲁侯,带着他转身仰望背后装饰繁复、回廊深深、高耸入云的连台,朗声笑道:“台美夫?此文武周公未有之功业也!”
      已经喝得有些迷糊的鲁侯抬头望了一眼几乎能遮住明月的高台之巅,喃喃道:“台美夫!”
      君王大笑,转而不无感慨地说道:“六年,不榖终见章华台之成矣。”
      粼粼水波带着如练月光涌起,惊飞了一片湖畔休憩的白鹭。
    熹微晨光透过镂空的门扉轩窗纷纷扬扬地洒入室内,扫过鲁侯皮弁上缀着的满天繁星般的珠玉。二八侍女在门外恭迎,清秀的少年傧相们执玉帛在庭中等候。鲁侯换上宫人准备的玉履踏入中庭小坛,每一步都应律合节轻盈从容,衣裾掩映中隐约可以看见玉履与组佩中流转的明丽霞光。
      君王已在章华台之巅摆好临别的宴席,瘦削的美髯公们接替少年傧相一层层引导鲁侯登台游观。主台中四座连台之上的乐工奏响了富有楚地特色的金石丝竹合奏之乐,远处二十多座台榭也都传来了悠扬的乐声。梳着丽而不奇的高髻的美人们鱼贯而入,在栏边、回廊、湖滨、陂岸站定,尔后舒展长袖向碧空抛去。她们踏上黑地红漆凤鸟飞旋的盘鼓,整齐而清脆的舞步声与婉转悦耳的歌声先绕梁几转再直上青云,与天际高飞的珍禽共鸣。
      章华台足足有十丈高,从连台的最高处往下望去,陂汉旁的舞女们几乎成了镶嵌在绫罗上随风摇曳的明珠般的小点,仰观檐下红漆雕椽,白云在其间游走为雕刻的香草和鸾凤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纱雾。鲁侯握着觚往门外望去,目光停留在远处的离湖之上,似是聚精会神又像是空无一物。
      君王令乐工换了一首轻快活泼的民间小调演奏,问道:“可是乐工舞女甚拙,不合公意?不榖为公更奏新曲,江汉小调或别有趣味。”
      “楚女体态轻盈,舞姿翩跹,乐工八音合奏,金相玉振,怎敢言拙?不榖心驰于台之美,神游于湖之上,语泽畔之虞人,惊北归之飞鸟,于时恍惚,竟不闻室内金玉之声,实不榖之过也。”鲁侯悠然一揖。
      “公谬赞。”君王还礼时毫不掩饰他的自得之色,“既见君子,德音孔胶。若不见弃,不榖愿常与公饮于章华台上。”
      鲁侯闻言,笑容有些苦涩,新台刚落成便已是这番阵仗,若常相会,岂不要他奔走于二国间、欢饮达旦不理政事?但想起国事,他不得不硬起头皮应付着热情过头的楚王。二人对饮,甚为相得。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9-02-12 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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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鲁侯已动身回国,君王便志得意满地在章华台中游观起来。他向身旁的伍举感叹道:“台美夫!世间之台,瑰丽雄奇无有出章华之右者!不榖诚因台之美,内振楚民之士气,外扬楚国之国威,如是可继庄王之韬略,台美夫!”
        “臣不闻国君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不闻其以观大、视侈、**以为明,而以察清浊为聪。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若于目观则美,缩于财用则匮,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为?”伍举不以为然。
        “楚之富饶强盛他国实难比肩,况不榖与鲁侯甚为相得。”
        “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举国留之,数年乃成。何况君愿得诸侯与始升焉,诸侯皆距无有至者。而后使太宰启疆请于鲁侯,惧之以蜀之役,而仅得以来,臣不知其美也。”伍举甚是无奈,“夫为台榭,将以教民利也,不知其以匮之也。若君谓此台美而为之正,楚其殆矣!”
        “夫子多虑。”楚王笑道,尔后登上路车继续游玩。伍举随行其后,对君王的自信又生发出了一种深深的忧虑。
        是年冬至,章华台难得地落了场大雪,于是在章华台流连忘返不料规律为雪所阻的君王决心将今年的祭祀也在章华台一起办了。君王披着翠羽披肩在雪中向天地、先君奉上三牲,再以包茅缩酒。待分胙后,他着豹舄执羽绂在坛中踏着鼓点起舞,从庄重的雅乐一直舞到民间祭神的小调。尔后他恭敬地向先祖行稽首之礼,虔诚地祷告:“不孝曾孙虔,谨以章华之台及歌舞献于先君,虔定不辱楚民重托,尚飨!”
        祭祀大典完毕后还意犹未尽地游览赏雪的君王沿着回廊遥望各色亭台,远观苑囿中珍禽异兽,兴致甚高。他惬意地向身后的群臣说道:“文王之囿弗若章华台之美也,不榖可扬赫赫楚国之威名于天下,来日不榖定了先王之宏愿,北上取九鼎,以德绥诸侯。”
        群臣面面相觑,良久芋尹无宇才进言道:“此举事关国运,君当从长计议。”
        君王面色不豫,转而向落满了晶莹松软的皑皑白雪的萦绕章华台的陂汉望去。这条人工渠直接从几十里外的汉水流域引水过来,模仿帝舜陵九嶷山之势蜿蜒在章华台各台榭之间。他瞪了芋尹无宇一眼,说道:“不榖纳亡人实章华台,不伤民力,兼弱逆臣,实维有德有威,与陂汉象帝舜之势甚为相得。”
        芋尹无宇知道君王意指他春日擅闯章华台捉拿自家逃亡的阍人之事,正色道:“吾先君文王,作仆区之法,曰:‘盗所隐器,与盗同罪。’昔武王数纣之罪,以告诸侯曰:‘纣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故夫致死焉。君王始求诸侯而则纣,无乃不可乎?”
        左史倚相长揖,说道:“君依俗乐起舞飨神,实不合古制,恐有不敬神明之忧。”
        “为国者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君若率性而为,不思国计民情,恐事与愿违,殃及国本。”伍举一揖。
        “此事君宜深思熟虑,徐徐图之。”右尹子革做了个天揖。
        楚王望着这四个人,头一次尝到了无奈的滋味。他扶起几人,踏着铺满了紫贝的小径回到了丛台之上,看着华美整洁、芳香馥郁的章华台的宫室,他忽然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9-02-12 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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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当对外的战役已轻启了几轮,当楚国的士子已因日日一饭为节胁息而带面色黧黑只能扶墙而行之时,君王正在离湖中某处小亭欣赏青山之外碧波之上舟中美人的鼓瑟吹笙。他搂着一身华服用最洁白的锦缎束腰的妃子,斜倚在栏杆上以指轻轻击节。身后潺潺水声渐大,原是宫人乘舲船前来,他们行再拜礼尔后禀报道:“大王,蔡公车马已至章华台。”
          “弃疾已归,”君王笑道,“不榖甚为想念。”
          当新任蔡公弃疾在宫门前从容走下轩车,仰望高耸的宫墙之上更为高峻的连台之时,饶是已多次陪君王游赏此台,公子弃疾依旧为它的美丽所震慑。他在宫人的引导下走过以坚硬光滑而纹理精美的紫贝铺设的小路,走过织有凤鸟与花木的屏风,走过红壁沙版玄玉梁的宫室,终于到达了丛台之上的殿堂。君王今日意外地穿着燕居服,他抱着小腰秀颈的美人向公子弃疾望去,笑道:“弃疾,久别重逢当以歌舞相庆。”
          “承蒙国恩,臣不敢受此贺礼。”公子弃疾异常恭敬地缓缓行了个稽首礼。
          “弃疾,”君王对于他的过分有礼有些无奈,“子不喜乐舞,不若不榖以他事相贺,何如?”
          公子弃疾微微一愣。
          几位宫人推着一批囚车前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前几日那些到处宣扬自己对君王有拳拳之心故而节食至这般地步的士子们,他们此时大多已是面色黧黑疲惫不堪,只有那异乎常人的细腰在囚车的栏杆之中还显得格外醒目。君王笑着对公子弃疾说道:“贤君克己,故享有天下,谄媚之人,诚不可留,弃疾以为何如?”
          公子弃疾淡淡地说道:“臣对君区区之心,天地可鉴。”
          君王的神色有些为难,他想了想,说道:“不榖已令人杀之,不若日后有臣节食以求细腰者,不榖皆赦免之?”
          “臣感君之恩德,没齿不忘。”公子弃疾缓缓跪下,又行了个稽首礼。
          那些士子被宫人又推了下去,他们惊恐地扭动着自己的细腰,可常年节食束腰和近些日子囚禁之苦使他们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细微的哭喊声。公子弃疾神态自若,面上无悲无喜。
          因为公子弃疾还要回到蔡地,君王为他在章华台设宴几日后便不得不送他离开,明烛华灯照耀下君王难得地然喝了个大醉,即使宫人已摆上了一排薰杯也难掩地室中弥漫的酒气,他笑着向公子弃疾问道:“弃疾,台美夫?”
          “臣弃疾昧死言:台美夫!”公子弃疾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天揖。筵上连枝铜灯跃动的烛火在他的襌衣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昏黄光斑,明暗交替中公子弃疾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
          台诚美哉。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9-02-12 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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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不可如此!”有人闯入宫门一口气爬上了章华台中足有十丈高、号称三休台的主台闯入了大殿,身后跟着几个因阻拦不及而紧追不舍的宫人,而宫人后面还跟着一个艰难地爬上高台的老臣。君王看着这混乱的一幕,觉得有些头疼。
            “白公子张,申无宇,汝二人所为何事?”
            刚刚还跑得气喘吁吁的白公子张勉力平复呼吸后正色道:“臣忧君湎于逸乐,不辨贤愚!”
            在后面追上来的老臣站定后悠悠地说道:“亲不在外,羁不在内,今弃疾在外,郑丹在内。君其少戒。”
            “夫子多虑。”君王不以为意。
            “君杀蒍掩,是为不识贤人,君诛伯州犁,是为诛谄媚小人。今望君图之!”白公子张行稽首礼,将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悲愤地喊道:“君轻启争端,庶民疲于奔命,今又将赴乾溪战于徐,臣恐庶民将不堪矣!”
            “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已贵为申公的无宇在白公子张身边跪下,也行了个稽首礼。
            “夫子请起,”君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国有池之深、城之高,逆臣不足为虑。子复语,不榖虽不能用,吾置之于耳矣。”
            二人对视一眼,难掩面上苦涩之笑,眼中绝望之色。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9-02-12 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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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君王离开章华台赴乾溪筹备对徐作战之事,发轫时君王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雄伟壮丽的章华台一眼,转而惆怅地向前望去。
              乾溪之台为观象所设,自然比不得章华台之富丽恢宏。有时在政事闲暇时他也会在乾溪之台游玩,某日乾溪也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君王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在章华台中游观赏雪的乐趣,于是模仿那日的穿着戴皮冠披翠羽披肩着豹舄执鞭以出。
              右尹子革恰巧恭立在宫门外,见到了他,君王便郑重地脱下了皮冠和翠羽披肩,将长鞭递到随行的祈父手中,说道:“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
              看着君王貌似疑惑实则胜券在握的眼神,右尹子革转念一想,说道:“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
              君王面上露出自得之色,继而追问道:“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
              右尹子革笑了:“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
              君王满足地点点头:“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
              右尹子革真诚地说道:“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此时工尹路走来,向君王请示剥圭以为鏚柲之事,君王便步入宫门与他细细商量。在旁边一直听着的析父见君王一走终于忍不住了,他用非常严厉的目光看了子革一眼,正色道:“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
              子革笑了,低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君王递给析父的长鞭,说道:“摩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
              等到与工尹路商讨完毕之后君王便走出了宫殿。左史倚相恰好路过宫门外,便趋过以为礼。君王指着左史倚相笑着向右尹子革望去,说道:“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右尹子革望着左史倚相从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
              君王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子能乎?”
              笑意缓缓地染上了右尹子革的面容,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君王突然神色大变。
              他的眼前浮现出这么多年来那些在章华台大殿上或义正言辞或声声泣血地向他进谏的臣子们,他们批评他肆意妄为乱起争端、不恤民情空耗国力,他总是不以为然。他想着,他既然有本事夺了这楚王之位到手,那他自然可以排除万难称霸于中原,先王也定不会因为他杀侄夺位之举而对他感到失望。现在想起来,很多事恐怕也没有当初他想的那么轻而易举。
              当年他又为何要营建章华之台?他回头望了一眼乾溪台,虽然也是富丽堂皇,但还是远远比不上烟波浩渺的离湖之滨的那座离宫。他想,楚国富饶为天下冠,便应该有与此相配的宫室来彰显楚国的赫赫威严。他集举国之力营建章华台,是自信于以楚之富不得过于劳民伤财,他传章华台之名于天下,是想要团结庶民百姓,同时自然也巩固了军权和王位。他想,当年周文王不也营建了灵台和灵沼,庶民攻之不日而成,还留下了传唱至今的美名么?
              可是,想得再好,至今他也没能做到民如子来。
              他辗转于南北,不断地会盟征战;他杀了不少人,或是有罪,或是他认为有罪;他灭了陈、蔡,拿了蔡太子有的血祭祀冈山,他以为他立下了赫赫功勋,不料庶民百姓对他却早已苦不堪言。
              他只是为了让楚国重现庄王时期的霸主威风,自己也有所作为而已!为什么他的先发制人,反而伤害到了国之根本?
              他在神情恍惚中还记得向右尹子革行揖礼,待到右尹子革告退,他抬头望着天际落下的茫茫大雪和雪中的华丽宫室,景如旧,人却再无赏雪之心。他缓缓走回宫室之中,如同最美的梦境被人打碎了般万分痛苦,几日几夜地寝食难安。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9-02-12 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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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华台陂汉之水流转不息,岁月并不会因为人的意愿而有片刻淹留。春夏之交的乾溪常会有狂风暴雨,此时君王便留在乾溪之台听雨声。
                潺潺雨声就像玉履踏在章华台的紫贝路上那般清脆,听久了难免让人忘记了今夕何夕。君王沉默良久,忽然说道:“偏师伐徐,进展何如?”
                “无道昏君,郢中已更立新王,谈何伐徐?”有人大摇大摆地闯入宫殿之中,君王定睛一看,原来是蔡大夫朝吴的家臣观从,这个他以前都不屑拿正眼看一眼的人,给他带来的消息却无异于晴天霹雳。观从挑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对着楚国士卒大声喊道:“国有王矣,先归复所,后者劓。”
                三军大哗,苦于久役的军士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向郢都奔去。君王茫然地立于飞驰的人群之中,抬头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任斗大的雨珠落在了脸上。
                侍者和右尹子革一见形式不对,便立马把君王拉上了路车,也顺着人流向郢都而去。观从看到这一幕后,嘴角勾起了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等到车队行到申地时,他故意从前面掉转车头来到君王面前,幽幽地说道:“公子比见弃疾,与盟於邓。遂入杀太子禄,立子比为王,公子子晳为令尹,弃疾为司马。”他转身大笑着离去,仰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恶狠狠地想到:父亲,我终于替你向楚国报仇了。
                三军闻讯彻底溃散,本来浑浑噩噩的君王如同突然被大火灼烧到一般惊醒,尔后万分痛苦地低下了头,在右尹子革还没来得及拦住他的时候他竟直接跌落到了路车之下。路车不得不停了下来。君王看着连忙追出来的使者和右尹子革喃喃地说道:“人之爱子亦如是乎?”
                侍者缓缓地说:“甚是。”
                君王以手掩面,沉默良久,痛苦地说道:“余杀人之子多矣,能无及此乎?”
                右尹子革有些不忍地转过了头:“请待於郊以听国人。”
                “众怒不可犯。”
                “且入大县而乞师於诸侯。”
                君王勉强扯出了一丝苦笑:“皆叛矣。”
                右尹子革沉默了很久,说道:“且奔诸侯以听大国之虑。”
                君王望着天际浓密厚重的乌云,忽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最后,他缓缓地说道:“大福不再,祗取辱耳。”
                他想乘舟沿汉水进入鄢郢,那也是一座通都大邑。右尹子革想了想,觉得君王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采用他的计策,这次恐怕又是如此。去鄢郢如同自寻死路,可他还要承担对家族和楚国的责任。这次失败后若与君王一同死去,那是他无法承担的后果。
                于是,他最后郑重地看了君王一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后都化作了低声的叹息。他向着君王行了可能是君王一生中接受的最后一个稽首礼,带着侍者也随着人群逃走了。
                平日在离湖之滨章华台上尽情歌舞的君王发现他如今已无家可归,他想起十二年来不愿意参加他主持的会盟的大国们、在他的指挥下畏畏缩缩疲于奔命的小国们和常年忙于劳役叫苦不迭却因为害怕受到处罚连累家族而不敢表现出来的庶民们,他想起当年举行政变前占卜出凶兆的那块龟甲和自以为打破预言逆天而行的自己,所有的自欺欺人都被滂沱大雨和阵阵惊雷撕裂,天命不再,众叛亲离。
                他独自彷徨于山泽中,不料农夫们已经听到了观从的通告,他们怕因收留君王而受到牵连闭门不出,就算他有幸敲开了某一扇门,不久后那扇门一定会对他无情地关闭。
                天色一片昏暗甚至难分昼夜,不知道在山中徘徊了多久,他已又困又饿。这时候恍惚间他好像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个以前在宫中服侍他的鋗人,他如同他乡遇故知般喜极而泣,将身子缓缓挪过去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为我求食,我已不食三日矣。”不料鋗人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轻蔑地笑了:“新王下法,有敢饟王从王者,罪及三族,且又无所得食。”“我甚饥困。”说完,极度失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的君王向鋗人的大腿上昏了过去,鋗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把腿抽出来随便垫了块土块就走了。
                越来越大的雨和时不时闪现的惊雷将君王从昏迷中惊醒,他抬起右手艰难地在地上摸索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什么温热的东西。他一切都明白了。他睁大了双眼,任雨水落到他的眼中,却因为饥饿和绝望再难以动弹。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冥冥之中他好像听到了轩车辚辚之声和急切的脚步声,像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梦,他所有的梦早已在这雷雨中破灭地一干二净。在彻底昏过去之前,他好像看清了来人的脸,是申公无宇吗?年前他便去世了。果然是一场人世间最美好的梦啊……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9-02-12 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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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王!大王!”有人在他身侧跪下,靠近他的头部轻轻而焦急地呼喊。君王挣扎许久,终于醒了过来,他看了来人许久,用嘶哑的嗓音说道:“……申亥?”
                  申亥惊喜万分,连忙欠身说道:“臣父再犯王命,王弗诛,恩孰大焉!臣乃求王,遇王饥於釐泽,奉以归。”
                  君王转动眼珠回想了一下,好像有那么回事,便点了点头。
                  申亥激动地在席上膝行几步,亲自从身旁的小几上拿起铜簋,用铜勺伺候着君王小口小口地进食。食毕他令两个小女儿向前来跪在君王面前,说道:“犬女生长乡野,自小无甚教诲,能为王执弊帚,臣之幸甚。”
                  君王只是淡淡地看了二女一眼,点点头,再无多言。
                很久没见到天放晴了。
                  君王看着中庭一角湿润的柱础和墙角在雨中茂密生长的青苔,思绪随着雨声渐渐远去。
                  他忽然想到了当年章华台刚落成时他第一次乘舟到离湖的湖心亭中听雨,细雨落到湖面上激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雾中在船上鼓瑟的佳人和远处低矮而连绵起伏的群山都有些看不明晰。精通音律的他本可以不需要思考便分毫不差地吟唱出乐工弹奏的民间小调的下一段曲子,而此时他却像被那层轻柔的薄雾笼住了心一般惘然若失,天地间玲珑剔透的珠帘将他与外界彻底隔开,像是没有了君王、没有了纷争、甚至没有了自我。
                  雨停后,君王还要回到章华台处理政事,可当年触手可得的美景,如今已经成为了他彻头彻尾的奢望。他这一生的苦心经营,就像离湖烟雨中的那一层薄薄的水雾,阳光一照,便散了。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9-02-12 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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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暮时分乌云渐收,隐约有几缕银白色的月光从云层的间隙中流淌下来,不多时,一轮皎洁的明月便破云而出高悬于深青色的苍穹之上。月光落在小坛上铺开一道长练直入门前,引得君王推门步入中庭。
                    君王抬头仰望着明月,忽然觉得此时的圆月像极了当年他在章华台宴请鲁侯时的那轮,他在离湖之滨丛台之上执羽起舞,天上月与人间灯相映生辉。而此时的圆月似乎比当年的千灯和月色加在一起还要明亮,亮得有些令人惊心动魄。
                    他好像又看见了章华台,就在月光照耀的对岸,那座凝聚了他无数心血、遍布离亭别馆、层台累榭的、与自然完美共存却又以浩大的工程仿照九嶷山帝舜陵之势建造的宫殿,如今正点亮了所有的连枝铜灯上的烛火等待他的归来。
                    没有鼓声,他一样可以起舞。君王笑了。他头一次执羽为自己而舞,依旧是每一个动作都应律合节,衣裾飞扬出完美的曲线。他似乎在沉浸在了上古的韶乐之中,已然忘怀了身边的一切。
                    章华台离他越来越近了,他执羽舞过了紫贝路,舞过了回廊别苑,终于舞到了点燃千灯明亮如昼的高台之上,舞到了一切的起点。
                    舞着舞着,他好像看见凤凰了呢……
                  五月癸丑,王死于申亥家,申亥以二女从死,并葬之。
                    是夜,章华台为惊雷所击,火烧三日不止,宫人尽作鸟兽散。有乐工见一人执羽绂舞于火中,其身姿颇似旧君。有凤鸟自郢都来集于宫中徘徊不去,其羽色黄,似鹓鶵。
                    三日后,宫室坍塌,偌大之章华台,尽为丘墟。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9-02-12 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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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新君平定完郢都的事变后匆匆赶到章华台时,见到的只是一片废墟,他不由得把脸沉了下来。
                      虽然如此,善后工作可一点都不能耽误。他亲自安抚受惊的百官和宫人,用随行的轩车接引他们回到郢都,有些臣子激动地叩首谢恩,他都笑着一一扶起。
                      临行前他望了章华台一眼,不无可惜地想到:他还想在章华台多玩会儿呢,怎么这么快就烧没了呢?
                      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建造出比哥哥的章华台更为宏伟的宫殿。
                      这么想他便开心了,似乎把此行调查旧君下落的目的也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已经逼死了两任君王三位兄长,如今正是他一展身手的大好时光。何况,不还有那个先王埋璧的传言么?
                      五月丙辰,弃疾即位为王,改名熊居,是为平王。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9-02-12 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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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9-02-12 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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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写了秦楚玉璜里令二人心驰神往的楚国第一离宫章华台啦~
                        突然想挑战全部用文言文写人物对话,结果最后还是不得不大段大段地引用古文,古人的文章精妙到我都无从删改……唉……
                        春节假期每日都要咕咕咕几个小时再写到四点,也是没谁了……
                        天命反常,何罚何佑?
                        在我看来,楚灵王是个自大狂,但他的自大来自篡位登基不得天命的恐惧和效法先祖成就霸业名扬青史的野心的混合体,所以他持羽绂而舞开淫祀之先河,南征北战。他的失败是因为耗尽民力、得罪了太多贵族、不识贤愚,自身又自负得看不到暗流涌动,故而最终身死申亥家。他改名虔,可他的死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天命。
                        而共王埋璧传言中的命定之人。仁厚君子楚平王弃疾,真的是一位合格的君主吗?楚平王使得楚国腐败盛行,国势衰颓,群贤出走,而他的嫉贤妒能、晚年时的大兴土木,最后带来的却是昭王时吴师入郢的悲剧。
                        君且细细思量。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9-02-12 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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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嘤嘤嘤,楼主好棒好有才,肯定知道不少历史知识,以及相关的服饰啊建筑什么的知识吧。有一个疑问,对话部分用的文言是否全部是口语的形式,因为可能古语中的书面语和口语或许稍有区别?古文功底不太深,确实有些看不懂呢~不过还是很棒棒的,前面的铺叙使文章有一种现代的“赋”的感觉,绮丽美好。后面也有很多情节性的内容啊,不错不错。“三日后,宫室坍塌,偌大之章华台,尽为丘墟。”这一句最有感觉,对我来说~继续加油,不断进步~


                          13楼2019-02-27 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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