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御行想起那样的征兆在很久以前就已然存在,他却置若罔闻,不是因为他太年轻太简单以至于未能洞察漫长时间对他灵魂的注定抹杀,而是被爱情这个诅咒与祝福的短暂而永恒的终极幻觉所愚弄。即便在他生命尽头不可捉摸的片刻弥留,他也始终没能顺利死去。他终日遭受这种没来由的折磨,直到他发现他的虚假爱情的最终归宿的那一个晚上,他记起那个头戴黑色蝴蝶结的幼稚女孩的模糊轮廓,却颓然发现她太过衰老,以至于死神先他一步带走了她。那是他见过的最为悲惨的葬礼,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出席,由于常年超载工作,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没被压迫变形,没有一个器官没病变衰竭。但他仍然看见了送葬队伍从他破败狭窄的房间前经过的情形。无数身着黑衣、没有面孔的男人,把盖满鲜花的没有光泽的纯黑灵柩簇拥在正中央,从这一头到另一头堵住了整条街。他们像没有灵魂的人偶一般前进,雨落在身上浑然不觉。那是一支没有尽头、与死亡无异的可怕队伍,声势浩大却静默无声,所有人的内在和外在都完全一致却相互之间彻底隔离。直到他抵不过睡意,趴在窗台上睡着,又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那些人仍然在踽踽前行。这时雨已经停了,秋天也已然结束,迎来湿热的夏季。那一副灵柩仍然在队伍的正中央。他倍感孤独,不是因为孤身一人,而是连死亡都离他而去。他自认为不久以前他还有孩子们作伴。小昴宿已经十一岁了,仍然年幼却比许多大人都更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小北落师门只有五岁,是最爱哭的女孩,也最粘爸爸。他们两个是主动选择白银御行的孩子。小九州殊口还在襁褓之中,刚刚断奶,但他也尽可能争取到了她的抚养权。剩下的六名孩子,最年长也最幼稚的小天狼,喜欢调皮捣蛋的整日哈哈大笑的双胞胎小启明和小长庚,对一切事物都了无兴趣的小紫微左垣,自卑以致独尊的小天船,还有体弱多病、爱吃甜食的小天大将军。他们最终都跟了妈妈。他很想念他们。但这已经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他精神过度衰弱,以致混淆了过去、现在和将来。在他眼中时间长河仿若一幅画卷铺展在眼前,却找不见这一处和那一处的任何差别,因为上面只有无尽重复的乏味图案。经济大崩溃就是在那之前发生的,那是一场全球性的终极灾难,所有的繁华前景都像是昨日泡沫那般倏然消失。四宫集团不可能独善其身。工厂停业,投资坏账,代理人跑路,四宫集团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破产边缘摇摇欲坠。在这种困难时期本应当所有人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四宫家族内部的伤痕却逐渐撕裂。这样的隔阂并非近期才出现,很久以前隐患就已然存在。那时候御行和辉夜刚刚结婚,他就被授予集团内部的高管地位,在辉夜的兄长四宫舍丸手下工作。他一开始很高兴,认为自己被予以重任,但很快却发现这实际上与施舍无异。他不仅要面对隐晦却尖锐的侮辱,还必须整日应付那些琐碎小事,任何重要的任务都与他无缘。他越来越力不能支,但他必然强迫自己去直面这场无意义的虚假战争,即便这是对他生命和精神的无谓损耗。这不仅是他的尊严所在,更是他的本质使然。他几乎身心耗竭,任何片刻小憩对他来说都是对他的拯救,尽管在每一次休息之后,他的灵魂却反而愈发虚无。就在那时候四宫天狼爬到了他的身上,还把他的笔记本电脑当作新奇玩具反复开合,几乎要把轴承扯断。他一下子就生气了,很想一拳揍到那个嘻嘻哈哈的粉嫩小脸上,但他的理智最终阻止他这么做。他被迫露出笑容,把他的儿子抱在手里晃晃悠悠,就像地球上任何一个合格父亲该做的那样。这样的苦难在之前和之后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小启明点燃了院子里的干枯树叶,小昴宿抓碎了小长庚的嘴唇,后者哇哇大哭,小天狼考试一塌糊涂,小紫微左垣过于孤僻拒绝上学,小启明带着学校里的三十二个同学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蔷薇和海棠碎了一地,小长庚打碎了鱼缸,金鱼在地毯上啪塔啪塔跳动,反而说是紫微左垣干的,小北落师门同时猛吃辣椒和冷饮,坏了肚子在医院打点滴,辉夜却打电话责怪他沉迷工作,丝毫不关心他们的孩子们,就像坏主人养着狗,需要的时候亲亲抱抱,不需要的时候就一脚踢开。她还责怪他,在家里工作的时候为什么反锁着门,拍家庭合影的时候板着脸,像一个死掉的鱼,眼睛瞪得又黑又大,强迫她生了一窝孩子,害得她现在又丑又肥胖,混淆了结婚纪念日和她的生日,送的礼物也是实用至上而没有丝毫神秘或者浪漫的意味,不啻于了事敷衍。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哭了出来。四宫御行没了办法,只好把她抱在怀里,悄悄说她是我永远的好孩子,不用哭也不用害怕,她说的没错,我做错了一件两件三件事儿,但他确实爱着她,还有孩子们,那些只是日常生活经常会出现的些许误会,是所有幸福家庭必然面对的小小挑战。他尽可能显得真诚,因为他害怕她察觉此乃谎言。他心底已经彻底厌烦了这种事情,不仅厌烦了一直絮絮叨叨不着边际的妻子,还厌烦了像怪兽一样每天都在尝试毁灭世界的孩子们。他最为厌烦的是满嘴谎言的丑陋邪恶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