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住的地方，叫宝珠子胡同，胡同很大，住着大大小小许多人家，我与老孟，就住在里头最小的一间屋里。老孟虽说从前在宫里混得不差，可他也精明，生怕哪日得罪神仙，落个惨淡的下场，因此一向小心谨慎。我年幼离家，不至于顽劣，到底也是好动爱说的年纪，想想那时，也没少挨他的打。你问我恨他吗？哪儿能啊，若是没有他，指不定我就在哪间秦楼楚馆里头了。】
【我时常想起那些在宝珠子胡同的日子，也会想起一个小姑娘来，说来愧疚，虽会想起她，却不记她叫姓甚名谁，是什么模样，我只依稀记得，她的名字，似乎是一种菜名，韭菜？菠菜？大白菜？我实在记不起来，又想不出，哪个女孩子会叫这三个名字。我记得她，又只是因为一些小事，例如初来京城，我听不懂人们说话，别人说听不懂我口中的苏州话，于是小孩子们笑我是没有爹妈的野人，老孟从不帮我说话，任他们笑我。于是那个站出来替我说话、教我说官话的小姑娘，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就像，连日阴雨后的霞光，美丽而清澈。】
【再往后？就这样过了两年，老孟死了，我进宫去了，就再也不曾见过啦。可世事难料，谁会知道，此时此刻，本要在宫里呆一辈子的我，会重新站在这条胡同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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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子胡同里的洋槐花该开了。事实上，洋槐花在京城中不算稀奇，甚至在那些富家贵胄的眼中比不上他们院子里最角落里摆的一盆花。但我喜欢洋槐花，不仅仅是因为它花期到时的样子好看，还有就是阿娘做的洋槐花饼、鸡蛋槐花菜都是一绝！幼年时，每当阿娘做那两份菜时，我都偷留出来一份，等夜深了再塞到隔壁院子里去。】
【以前的隔壁院子住的人很奇怪。只有一个年纪像我阿公一般大的人，还有一位与我同岁的小姑娘住着。平日里到饭点也听不见炊具响动，总是安安静静的。我有次好奇，搭梯子爬高去看，只瞧见那位小小的姑娘自己坐在树下。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那时没话找话，只问她一句“我阿娘做了槐花饼，你要吃吗？”】
【我踩着花期来看洋槐花，没想着今年的花这么不给面子，只零散开了几朵。】
好不懂事的花！我阿娘还指望你给我做槐花饼呢！

前些日子雨大，槐花怕是都长不好呢。
【有的时候，人生就是这般难预料。走进胡同深处，这儿早就换了人家。我原记得，在槐花树边上住着一家张姓祖孙六口人，最小的男孩子因为贪玩追野狗，反而被狗追，并因此磕掉了两颗门牙，遂得诨号“张漏风”。而张家对面，就是那个小姑娘家了，我记得她阿娘的槐花饼和鸡蛋槐花菜，哦，槐花饼？我抬头看着跟前的人，年岁、模样，令我有些恍惚，顺嘴问道】
你阿娘会做槐花饼，那她会做鸡蛋槐花菜吗？

【以前的袁家日子总是那样难过。阿娘过去常跟我说这样的话。她会说阿爹不上进，教书之外一门心思放在写书上，整年下来除了学生奉上来的“孝敬”以及一点零碎钱两，实在是见不着什么收入的。后来也是多亏了大伯为阿爹买了一份官职，再加上阿爹的文字功夫，日子这才有了过头。紧跟着，阿娘会深深叹口气，然后脸上才有些笑意。】
【但我从不觉着以前的日子如何苦。那时候阿娘变着法给我们做东西吃。您要是了解她如何能把洋槐花做出三四样式吃食来的，就知道我阿娘是如何能干了。而且以前还有如意同我玩。如意就是隔壁院那位姑娘。我忘了她的姓氏，只记得她的姓很有文化。我喜欢她的名儿。如意如意，吉祥如意。多好听！与她相熟后，我想给我自己的名字改了，就叫袁吉祥，这样好跟她凑个对儿。但那时候对门张家的张漏风给他的看门狗取了名叫吉祥，我心里一番挣扎，只能作罢。】
倒也是，那我只能怪天公不作美啦！
【我循声去瞧人，是个很俊俏的姑娘！尤其是那个眼睛，说话的神态很像…像…我也迷糊了，只一个劲儿地眨眨眼。】
鸡蛋槐花菜有什么难的！我阿娘一口气能做一锅出来呢。到时候别说我家，就是对门张家、东头的王家李家，都要来吃呢！怎么，你想吃我阿娘做的槐花菜吗？

“怎么，你想吃我阿娘做的槐花菜吗？”
【若说原本只是有些怀疑，此刻听见这一句，心中却无比笃定，是她，一定是她呀。我且要叫她，可我仍想不起她叫什么，话到嘴边又如鲠在喉，很是难过】
真巧，从前我隔壁的婶子，也最擅做这两道菜，可惜，如今也不知搬去了哪里。
【我抬眼瞧她，又望向和老孟住的屋子，絮絮叨叨】十年了，没想到这屋子还和从前一个样。

【我最相信我的直觉了。所以在我说完话之后，在她答话之前，我暗暗地将眼前的人与我脑中那个女孩的模糊身影相拼合，我想，她就是那个如意，只是她的神情比幼时更淡然，她两颊也变得圆润了些。】
那位大婶是不是常喊着“袁芫荽，你要再偷拿槐花饼，我就打断你的腿”这样的话？
【她就是如意。】
【我抬起手，想摸她却又不敢，只是揪住她袖口一角。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心绪，等多少年之后我才能用一个词来类比，那是“近乡情怯”。】
十年，这间屋子听说换了不少主人呢，但都没你在的时候有意思。如意——
【我捺不住叫出她的名儿】你一定越过越好了？

【也许是命里注定，又或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求，我细细打量着她，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若非在宫中这几年习惯了不轻易喜形于色，此刻的我，险些是要崩不住了。】我猜，你也是。
【我低头看着袖口，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握得紧紧的，生怕一松开，这场梦便会醒来。扬眸笑了笑】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个子长了不少，我都快认不出了。
【其实我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问她，多得可以说上几天几夜，而话到嘴边，又不知要先问哪一句。】

看你过得好，我高兴！
【她握住我的手，就像幼时那样，在之后我们就会拉着手去东巷口听孙伯说书，等天边第一朵云被染红，我俩再拉着手买一包柿子饼分着吃，吃完才回家。对了，还要记得擦擦嘴，不能叫人瞧见。】
【我以为我会哭的，哭得稀里哗啦，眼泪不带停的那种。但我没有，我现在就想多摸摸她的手，揉揉她的脸，跟她讲我如何从宝珠子胡同搬到了神仙胡同，我又认识了多少多少人，在过去我有多少喜怒哀乐出现。】
我个子长得可高了，现在都到我哥下巴这儿了！不过我正月里又吃多啦，腰都粗了一圈！你认得出才怪呢！
如意你比我要好，你瞧，你的腰还跟以前一样，都是比我细的！
【我想跟她说许多许多，企图把那段时光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