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靠岸，深深吸足满腔的烟火气。没错了，就是这样滋味，衣冠楚楚的绅士们把西式礼帽拿在胸前，匆匆和人群中一身破布衫的劳工交错而过。它少一些上海滩的浮华和精致，但多一分真切和庄严】
“汝已离家六载，最想的是甚”
是故乡的明月，是苏州河畔的金银桂，是老宅的白墙黑瓦，当然了，还有小笼包、生煎包、条头糕、荠菜大馄饨、大饼油条粢饭糕，最好再来一碗咸豆花，放多些虾米仁
【父亲说世道难测，既然法学院的教授有意留我，倒也不急着回，一来拂人面，二来多观望观望局势总是没错。老人家经过世事巨变，难免变得捉摸不定。我倒不这么认为，如今气象一新，世道大改，正是青年才俊济济一堂，当有所报效的时候，这时候不回来，不说别的，先对不住来信人勾起我的那腹中馋虫】
【午后来了客，玩笑着把信中列的那一长串街井吃食都报给他听，来者是两手空空，一句北平没有就算打发】
北平没有？那可不行，霍大律师，这你得给我想想办法了。哎对了，那鱼片够不够辣？可是道川菜，全北平都未必有我这手艺。我家老先生说，君子远庖厨，我在国外自学了这一手的杀鱼的功夫，你别给我说出去

【半月前，一封电报自上海发来，道是公佐已回国，不日赴北平。我抬起腕表看时间，目光停留片刻，表盘一角隐约可见的磨痕似在提醒我，它的原主人很快将与我久别重逢。】
【根据电报上给的地址，老赵载我前往韩公馆，出门仓促，竟没有像平时那般备礼，下车后只将一双手插在裤袋中，步态轻松地登门而入。】
哪儿还有什么大律师，就在你来之前，律师行倒了，如今我霍某人是闲散人士。
【坐在那转角皮沙发上，与公佐面面相觑，六年不见，他学会了川菜。】那正好，本来今日想请你去惠丰堂吃饭，不如改期，先尝尝你做的鱼。

【方在北平安顿下，宅内尚无人气，几只随身的皮箱也未来得及收拾，方才知道有客登门，便急急往门后塞了了事。从厅里望去，大门口的竟是他，一愣一乐，隔着厅堂同他哈哈大笑】
稀客稀客！来的是时候，坐
【老同学六年未见，全靠隔开重洋投递的书信联络联络感情，乍一进门，当他还会寒暄客套，但这一开腔就尽是律师楼，乐了一声，转身拿起托盘上两只玻璃杯】
咖啡，红酒，还是果汁？闲着也好，我看你这几年是什么也没耽误，想必是老天爷也想叫你歇歇？不过你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像是我这扫把星登门，拦了你的鸿运
【他一贯雄心壮志，哪怕是读书的时候也样样都得争头筹，过去年少，何尝没因此较过他的真。律师楼的心血一朝付之一炬，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但这何去何从，还得看他自己。吩咐人把后厨刚泼了滚油的鱼片端上桌，没想北平的辣椒比国外的劲大，一时手松，放多了。一股子袅袅的辣椒烟钻进鼻里，叠连打了几个喷嚏。转过身，他正瞧热闹。干巴巴咳了两声，想他可千万莫提，自揭下一篇】
那接下来你是什么打算？要我看，论你的本事，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可别灰心

【别说在谭家住了半年，早已习惯了喝茶，即便是从前在霍家，他说的这三样东西也不是家中常备，霍老爷学富五车，家徒四壁，谁又知道我风风光光的背后，是拿不出手的家世。若非没钱，我也不会中途放弃和公佐一起留洋求学的道路，进入一家小律师行，干到关门打烊。】
你把你那洋派作风全带来北平了。
【我酒量素来不好，喝酒犯困，随手一指咖啡，开口笑道。】韩大少爷若是扫把星，这天底下就无贵人可言了。
怎么，你还真的做了辣子鱼片，就等我来？
【那碗鱼片被端进来，我蹭地从沙发上弹起身来，随着两声喷嚏入耳，辣椒混着滚油的独特香气也钻入鼻子，激得人眯起双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锦衣华服的斯文男人跟这碗鱼片有关系。】
接下来我是有些打算，可能否东山再起，还得问问你。

入乡随俗罢了，国外的茶叶可比咖啡矜贵，洋人最时髦的饮料就是茶叶。你有没有听过这笑话，说茶叶初入西方，洋人还以为吃茶吃茶，是吃那叶子，煮了叶子的水都随手就倒了，也不知道那些年是叫这帮粗人糟蹋了多少好茶。
【难得见他，恨不能把国外这些年历过的新鲜一并都诉了。当年出国，是他亲送到了码头的，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当然也是第一次只身闯荡。从小顺风顺水，就没经过什么事儿，难免会惴惴不安，临别前还以为他是要同我一道走的，哪知他还当真只是去送送】
【当年不懂事，现下还不懂么？一面说话，一面滤了咖啡入杯】
手摘的蓝山，这一杯下去，保准你以后别的咖啡都喝不入口了
【鱼，我承认是做失败了，可冲泡咖啡是绝不会失误的事，将他对那碗鱼片的反应全瞧在眼里，把这家伙的毫不客气在腹中念了念，默不作声的把碗推远些，鼻子里还钻着那股刺人的味儿。咖啡配鱼片，确实是诡异了些】
也不是就等你来，我听家里人说北平的鱼新鲜，就试试手，国外可没有河鱼吃，这不是难得吗
【给自己净找了些有没的理由，听得他一通笑，一掌虚挥向他，自己也乐了】
行行行，我是不会做饭，惠丰堂下次你做东。你啊，无事不登三宝殿

【中国茶矜贵，这话不假，从老祖宗那辈儿起传至今日也未曾有变。】
这笑话我听过，不过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谁又想到，后来咱们这儿的人会一拨一拨地乘船去洋人的地界，学他们所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啊。
【既说起从前，难免不叫人回忆起同窗之时，我站在码头上，看着载有梦想的轮船扬帆起航，是的，彼时谁没有梦想。公佐就在那艘船上，临行前他匆匆摘下手表赠予我，那是一块样子普通、内里却有着进口机芯的机械表，现在仍戴在我的左腕上。】
由俭入奢易，反之则难，往后咖啡只能找你喝了。
【两种对冲的气味交织在一起，与这间房的精致格格不入，而始作俑者处变不惊地置身其中，正坦然地为我冲泡咖啡，有时我真不知该说韩大少爷是太随性，还是太纯良。】
我不介意咖啡配河鱼，在你这儿一切皆有可能。
【一顿，直切主题。】律师行我是不想再干，有机会帮我引荐引荐你那几位世伯，从商从政的人总需要顾问不是。

从商还是从政？
【重新收拾了桌案，倒过另一杯咖啡送到他跟前。坐下的时候，他正好提了这么一句，不由生奇】
那是从商还是从政？
【子熹一向对司法热情很高，过去还在读书的时候，凡遇上有偏颇的案例解读，他常常能把教授都辩得哑口无言。自问出国深造六年，要论起初心不改，是远不及当年的他的。乍一提要改条门道，不得不多问两句。过去六年在国外，见多了大企业的法律部作派，大多不敢苟同，故而回国择业，压根也没往这里想过。但子熹这么说，未必没有他的道理】
你可也够剑走偏锋，律师楼倒了，我还以为你打算自立门户。那律师行有什么不如意，接案自由，要真是企业政坛，你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特意留了个顿，是想他考虑考虑再做决定，但又恐是说得太重反适得其反。把咖啡杯放下，拍了拍他肩，脸色显得郑重其事】
不要说是老同学怕你飞黄腾达，我是怕你届时身不由己，你想好了？

【闲适地在客厅内踱了几步，拿起边柜上摆放的几只玻璃酒瓶，里头的液体颜色各异，名字也全是洋文。放下酒瓶又走至窗前，窗明几净，视域正对花园，有园丁在外除草。
听公佐的语气，似有重重不解，一边儿推开窗户散散味儿，一边儿回他。】
那就看我的主顾是从商还是从政了，我这当顾问的，不敢说一句保他高枕无忧，至少也能替他挡去不少麻烦。如今的世道，面儿上看，商是商，政是政，实则底下是一家。
【肩头不轻不重地被拍上几下，从他话语中听出几分真挚而熟悉的关心，公佐还是跟从前一样，我大概是变了，他却没变。】
律师行接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案子，什么夫妻离异、主仆情奔、同行诽谤、地痞斗殴……你若有兴趣听，我可以给你讲讲。
【胳膊搭上公佐后背，和人一块儿坐回沙发上，抬手往咖啡里加牛奶。】
自由是自由，可没多大意思，我不求名垂青史，只求学以致用。

你倒看得挺透彻
【回国之初，对一切都充满憧憬，自认手握了涤荡世间清明的一把利器，行正即可，无需理会旁门左道的歪邪。再者，如今世道大变，国际社会无不把目光投向中国的，越是这个时候，越当是万民一心、众志成城，滋养不出什么小人来，但子熹的这句话，恰恰戳到了痛处】
【他未出去游学，毕业后的一切所得都来自北平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界，眼里看得应最明白，不过现实罢了】
商政一家，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笑了笑，想他多半也是无可奈何，少年之志，怎么抵得了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再者说，民事纠纷还得动用他这位大律师，确实是大材小用了些】
你说的我都能理解，当初我不愿留在国外，多半也是因此，洋人的地盘，怎会容得华人置喙。空有本事不够，谁不想施展抱负？
【他在厅里来回踱步，说起前程，好像一刻也不能耽误，想他莫是钻了牛角尖，又笑道】
不过我在外头耽搁了六年，回来见你也是从头再来，心里还好受些。你也不需着急，机会总是会有的。你这么想，现如今呢，我们是卧薪尝胆，日后东风起，大鹏展翅扶摇千里，指日可待！到时你我才算不负当日誓言
【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可我还是当年那副样子，说难听了，其实就是大言不惭。见他只是符合笑笑，想他是提不起什么精神计划太遥远的事儿，一阵突然想起什么，从手边抽屉里抽出封信来，一手递给他】
正巧，后日六国饭店，几位长辈设宴代父母替我接风，那场面你晓得的，无非露个脸，多结交些人，我看过请帖单子，有几位是北平城响当当的，有几位却不怎么听说，正好，你帮着参谋参谋？

【商政若是一家，确非好事，公佐他一个学法律的，又怎会想不到那背后所涉及的利益关系和钱权交易，可乱世之中，利益本就该能者得之，识时务者为俊杰。
心中如是想，却未道出口，慢条斯理地搅动咖啡杯里的小勺子，加完牛奶又放了三块方糖进去，直搅到完全溶解，才端起来喝一口。】
你学成归国怎么能叫耽搁，况且我看你来北平，是施展抱负来的，你跟我说说，现在何处供职，顺不顺利？
【看他提及在法学院中的誓言，依旧如当初那般热血激昂、意气风发，我忍不住笑起来，他又仿佛是在宽慰我，不免叫人感动，如同这杯咖啡，甜的发腻，却是我喜欢的味道。】
好好，你既来了北平，我们一块儿卧薪尝胆，日后鹏程万里。
【咖啡只喝去半杯，公佐向我递来一封信，我虽开门见山地请他帮忙引荐，也未曾想他今日就给我答复，怔愣片刻，方接过手来，这是一封请柬，我举起信封朝公佐挥动，一笑间，像是回到六年前。】
参谋不敢，不过，谢了！届时我带太太同往。

本来是想做律师行的，可家里左右不应，怕是我没有经营的手法，跌个跟头，后来接到北平检察院的任状，就应了，也还没有正式上班，我先来北平修整修整。其实也没什么差事，先做个检察官身边的书记，参与庭审也学些东西。现在洋人多了，说不定还使我做些通译的事情。北平的事我不了解，这几年国内变化也很大，慢慢学着，再谋下一步吧
【检察院也算得半个铁饭碗，按说没什么不好，可套用他刚才的话，学以致用才算真有所用，整日做个秉笔的，又何苦我读了这些年的书】
【自觉在他面前实在也没什么可夸耀，俩人半斤八两，挠了挠后脑勺，自嘲道】
这些事说不定还比不上你那些夫妻离异、地痞纠纷的案子来得精彩。不过你也知道我，若是较真起来，我自己都嫌自己，也许在检察院磨几年脾气反而有所长进也未可知
【应他牵线搭桥，一方面是真想相帮一把，另一方面，也想看看向来敢闯敢想的子熹，接下来要把步子踏往何方。把请帖交给他，正还要嘱咐，他倒全想齐了，笑道】
看来是你熟悉这场面，与会人都是带家眷出席，可惜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过咱们半兄弟，四舍五入，也是一家人了，你说是不是
【哈哈一乐，举起咖啡杯与他的一碰】
都是是以茶代酒，今天将就一点，以咖啡代酒，我祝你前程似锦，早日成功！

【公佐这人的好处就在于，明明是个含金钥匙出生的少爷，若按家里的安排，不仅道路顺风顺水，想要一步登天也非难事。可他偏偏要一步一走，脚踏实地，留洋六年回来，穿的仍是织锦缎的袄子，戴着他的旧玳瑁眼镜，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浮夸。他或许并不自知，越简单的东西越难保持。】
你说你吧，有背景、有学识、有精力、有抱负，有更好的职位唾手可得，但你偏要当个小小书记，还找了一堆理由。
【翻看手里的请柬，邀请之人的大名赫然在目，把请柬在手上拍了拍，收起来放进西服内袋，笑他一笑，实则比谁都更了解他的性子，他若较真起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你我情谊，说什么四舍五入。来，一家人！
【端起咖啡杯，与他的杯盏一碰，将剩下半杯甜咖啡悉数灌入喉中。】

时下疫症横行，多少人染疾不愈，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但凡有点感冒咳嗽都惹得全家人仰马翻。头几日韩公馆的帖子送到谭家老宅时，一贯不动声色的子熹脸上都有些绷不住了，两人连夜乘车到了韩公馆，并吩咐司机老赵分别去接来保生堂内坐诊的几位对疫症最有研究的老先生，一道会了诊。也亲自为韩先生诊了脉，才安下心来。症状瞧着虽与疫症相似，不过是外感风寒再加操劳过度，服两贴汤药祛除寒邪便也好了。
子熹对这位同窗极为看重，再三恳请我陪他留下照顾，自也应了。不想翌日他便陪着雇主去了外地洽公，照顾病人的活计倒落在了我的头上。
一早过来之时，先上楼看了病人，高热已退，人还昏昏睡着，再诊了脉象，已然平稳许多。安下心来，下楼去了后厨，看着下人熬了清粥，再配了两样小菜，一顿清淡的饭食的准备功夫，竟已经近了中午。亲自端了托盘上楼，将托盘搁在床头柜上，探手去拍了拍床上人的肩膀，柔声呼唤。
“韩先生，该醒一醒了。”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梦里的我回到北平那条似曾相识的胡同，又遇到了她。她穿件桃粉的袄，脸上有丝甜甜的笑，葱白的手指头揪在一块，似在对我说些什么】
【我怕来不及问她名姓，就会又丢了她的踪影，一去又是十来年，故而抛下一贯修养，不管不顾的往前冲，一把抓住了她纤纤的腕】
【她带了只翠玉镯子，顿了一顿，盯着那只仿佛哪儿见过的镯子出了片刻神，脑海里有一个身影呼之欲出，可梦中人如何自醒，终没想起那个名字】
你！
【梦里的人也回过头来，轻轻的叫我名字，可这次，她疏离又克制，令人陌生到莫敢接近】
【梦是刹那醒的，睁开眼的瞬间，头痛和浑身不适也随之而来，稀奇的是，眼前确实冒出了方才梦中见过的那只手，还有她腕上的玉镯子】
你怎么…
【话未落，昨夜陷入昏昏沉睡之前的记忆悉数回笼，但仍旧盯着她不知避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探究。真的会是她吗？还是我只是，想把眼前人当作她？】
嫂夫人……您怎么…子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