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先生在次日悄无声息地走了。给他留了许多物资,足够他度过这个冬天。文昕没有任何表示,只沉默地握紧手中的剑。
他将招式繁复犹如跳舞的剑法只保留一招,日夜不辍地练习,将心中所有的悲愁喜乐,都灌注在手中之剑上,眼看着日升月落,很快过去了三年。
他闭上眼睛,尝试使用短剑,短剑由于长度不够,只能愈发加快其速度,直到后来,他的剑已经没人能看出行动的轨迹。
有一天,李若找到了他。
李若面色比前几年更苍白几分,满脸笑意渗透不到眼底,让人看不透他。李若说明了他的来意,让他来做这个刺驾计划的最后一环。
“武曌热爱佛法,我已经得到消息,此次浴佛节她将与文武百官至白马寺进香,你剑术高强,这刺驾的最关键处就交给你了。”
李若掏出地形图,向他说明了何处潜入,何处接应,何处是刺驾的最佳位置,文昕一一看过,最后点了点头,道:“我还要去实地勘查一番。”
李若笑道:“这是自然。”
文昕道:“你信我?”
李若转过身笑道:“如今你我处境相似,荣辱与共,不正该是团结一心,共抗武氏?况如果你没有此想,也就不必练这杀人剑。放心,一定会让你全身而退。”
“不必。”文昕道,“刺客之道,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好好保重自己,我们宗室子弟,死一个就少一个了。”李若摇摇头,声音悲凉:“活着回来。”
文昕没点头也没摇头,转身去了。
浴佛节当天,李文昕剑出如电,却没想到武皇身边突然站出一个普通士兵服饰的人挡住了他的杀招。眼看士兵围上来保护住武氏,文昕一击不中,立刻后退遁走,眨眼间已经不见踪影。
武皇震怒,下令封锁洛阳及其周边,大索十日,无果。洛阳整整半月天空中都染了血气。
“失败了。”文昕面无表情地说。
“是我没有料定这变数,不怪你。”李若轻描淡写地道,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手下为了掩护他折损数人。
“风声紧,我就不多留了,以后多保重自己,文熙兄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出事。”
李若走后,文昕难得感到些许无聊,就像他小时候想找兄长玩,却发现大兄出去办差,二兄忙着做功课,而阿姊在绣自己的嫁衣时,那种无聊的感觉。
他看着天上的云彩,突然想起裴先生和他说过的话。他读过很多书,自然知道刺杀乃是下下之策,但他还是想去试一试,此次失败也是意料之中。只是他一人一剑,如果不报仇,人生还有何意义可言?
文昕有些迷茫,直到握紧了他的剑。是啊,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剑。剑就像他的半身,有剑在,他便什么都不必害怕。
文昕背着剑走出了深山,踏入这滚滚红尘之中。他从小即被家人保护在羽翼之下,从来不知世间险恶,然后一朝家变,武氏那个女人将人间至恶一一摊开在他面前。然后又是孤身一人离群索居数年,他竟是一直不知,那个世间究竟是何种模样的。
他开始试着和人交流,在无所事事时,他曾经拉住过失控的马车,救下了吓得大哭的小儿;也曾在斩杀过劫道的盗匪,救下过往的书生;然后在剿灭山寨时,发现这也是一群活不下去的人。
“那年饥荒,地里没有收成,只得将地卖给了王家庄子,可紧接着又是瘟疫,余粮被乱匪抢走了,一家老小实在活不下去,只得将小儿换给了邻居,老父活活饿死……若是有活路,谁想做流民,谁想劫道?”
字字泣血。文昕突然发现,在他们赫赫扬扬,花天酒地的后面,在这个庞大帝国的下面,有那样多人都在艰难地活着,只要有一口饭吃,就无比满足。
而自己的苦,不过是众生中的沧海一粟。
裴先生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季明,这些年过得如何?”裴先生笑问道,“我养了个孩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季明是文昕的字,他之上三个兄长,从伯仲叔季排下来,到了他这里便是季明。而今他已是及冠之龄,先生叫他的字也不稀奇。
“先生没有成亲?”跟随裴先生走在路上,文昕问。
“啊,她……怀大娘时难产去了,大娘身子不好,早早夭折了。”裴先生道。
“那这个孩子是……”
“算是我的远亲,刚死了父母,我看他太过可怜,过继来给某做个伴,别说,他和你小时候很像。”
小郎君才四岁,父母之死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终日上树摘果,下水摸鱼,谁也管不住他。
“是个学剑的好料子。来,阿旻,见过师兄。”
小郎君闻言,三两下爬下树,知道父亲不会打他,兴冲冲地跑来行了个礼:“阿旻见过师兄!”
文昕一晃神,好似见到了当年的自己,笑着掏出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来:“送给你做剑穗。”
“多谢师兄!阿旻以后一定会报答师兄的恩情!”
裴先生哈哈大笑:“我就说嘛,很像你的。”
夜深人静,阿旻白天玩累了,早早入了睡。文昕仰躺在花架下抬头望天,裴先生走过来,道:“你可有找到你的道?”
文昕神色茫然,却感觉有什么与从前不同了。他嗯了一声道:“大概还没有。”
“剑道有许多种。别人讲再多,那都是别人的道。自己的道还需要自己来悟,旁人大抵是无用的。”
“一路上,我遇到许多人。”文昕道,“他们大多没什么国仇家恨的,每天只是兢兢业业地做自己的事情,斗升小民,无聊得紧,但只要是多了些蝇头小利都会很快乐。而当年先君锦衣玉食,眉头却终日不展。”
裴先生道:“先君忧心家国大事,自然愁眉不展。”
“先君身为宗室,为李唐鞠躬尽瘁分所应当。而那些斗升小民,他们不知何为大唐,何为家国天下,只要有人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不会在乎当今国号为何,圣人是谁。”
“然而百姓却是国之基石。太宗曾引古人言:‘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魏公也曾有言:‘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这就是至理啊。”
“所以,我们败了啊。而武曌看透人心,她便能高卧于枕上。”
裴先生道:“我年轻时行侠仗义,自以为能靠一人一剑无所不能,后来遇到一些事情,方知一人之力,终不能与庞然大物相抗。唯有把握人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某这辈子就算了,你的人生还长,可以向此目标努力。”
文昕道:“我……也算了罢,不过我认得一人,他甚是聪明,洞察人心,我不如他。无论是什么道,文昕都是要继续走下去的。谢先生指点,文昕告辞了。”
“不多留一晚吗?阿旻很喜欢你。”
“不了,”文昕笑道,“我全身最贵重之物已给了阿旻,他再向我要我也没有了。”
裴先生也笑道:“师父无可教你啦,你能平安顺遂,裴某也算是完成了黄公的嘱托。”
平安顺遂……大抵是不用想了。只是文昕自思,他比许多人要幸运。他从小生活在锦衣玉食的公府,家中藏书巨富,应有尽有,不知比没有门路买书的寒门弟子幸运多少。
长大虽遭家变,却有裴先生时时开导,没有让他沉溺于仇恨之中,成为一个只知报仇的疯子。
他想,他大概是幸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