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的胡同深处住着一位来自法兰西的名叫亚伯拉罕的绅士，高鼻深目，操着一口熟稔又蹩脚的京腔儿，在我听来难免有些滑稽的意味。我同他的缘分开始于赵之堰，他送到贝勒府的一副油画，是我在如意馆中都少见的作品。商人对于人脉的积攒贪婪又苛责，近乎唐突的送上这份不寻常的礼物，对此我报以了然一笑，他想做什么，便如此默认了。】
【大清国的土地广阔，不同的文化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可说到底，都能归结于同一个起始点。是而，我对外来的文化报之以绝大多数的兴致，而我纡尊降贵的放下身段与洋人结识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亚伯拉罕有他自己的书房，我同他熟识后，便时常在他保护备至的小天地中出入。我似是生来便对语言有着莫大的天赋，他所谓很难学习的异国文字，轻而易举的我便能习到熟稔。亚伯拉罕是个好结友的人，偶尔会遇见前来探看的陌生人，可这些书籍大多以洋文记载，这便成了使得大多数人告辞离去的。】
【可总有人固执的立守在这里，我将之归结于不懂装懂的蠢物。譬如眼下，我与这位年青的八旗子弟相顾无言，西洋香在两人咫尺的距离间越发浓郁，滋生出一种奇怪且尴尬的氛围。我将目光凝在他的掌中，几息寂静后先开了口】
这是你第二次抢我的东西了，温特赫……【我很难在无所谓的琐事上用心，而在他身上，姓氏代表的一切更足以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

（四九的胡同小巷是我难以言说的九曲百折，数道小径环环相扣，便结成了坚不可摧的一座城，便也是这座城，叫那迟归故乡的外来客迷了来路归程。然而在这数条小巷中，我却无意间寻得一处可称为奇异的地界儿，只因那处的人不常说着这偌大四方城里司空见惯的话，只坦然自若的说着些异国文字——而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虽听不明白，却觉着那是个顶顶迷人的话儿）
（西洋香的烟不似中原的那般浓烈，只在淡淡的雅香中宁人心神。可被这股香横断的二人却未有这样的宁静，我将那卷我看不真切的洋书拿来时，一人正将顿在半空的手不动声色的收回，我看向他的眸，那双眸中的神采是难以言说的淡漠，似是对这凡尘俗世都不屑一顾的隐士，只一眼我便知眼前之人，便是那个在猎场失意的少年郎。没由来的，我将那轻佻的话尽数说给他听，却下意识地攥了手中书册）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宋公子。”
（香烟愈发浓了，似也如鬼灵精般晓得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愤。他道来温特赫三字，却兀地断了后文，我且一笑，顺势垂眸瞧着那本蓝皮书卷，卷册的面上写着叫人瞧不懂的洋文，薄言再入他耳，将家门再报上一遍，叫他听个真切）
“看来是在下的名儿不甚好记，才叫公子只记着温特赫的姓氏，而忘了后头缀着的达澄二字。”
（那卷书仍被攥在手中，却又耀武扬威似的在他眼前晃过，曦光透过菱牗，正照着少年轻佻的笑与那双生来多情的桃花眼，光影恍惚了来人的眉目，却凭语传声，权作了二人再次交手的慨叹）
“这可算不得抢，只能说，我每回都比宋公子快一步罢了。”

【听闻这一声稀罕称呼，眼珠微微一动，周遭也确是没有旁人。侧身抬臂取来另外一本，寥寥翻动几页，这才从最淡薄的记忆里捡出这声宋公子的来由。我只低着头看过几行字去，蔽过几许余晖，指尖摸过干燥的纸张，游移在光与影的交界线上】
一面之缘，我便没想过能与温特赫家的六哥再遇见一回。
【我只当他与我一样，适才的轻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荡然无存。阳光还是有些耀眼，不大舒服的半眯了眼，转而索性背过光去】
你也喜欢这本书？

（遥记当日围猎，竹林苍翠间他策马模样，便称一声公子，冠一句宋二，以示今日相逢，我仍可记得他姓名。权且低了眸，瞧着书页上陌生的字便留了一丝笑，曦光恰于此时凌牗而入，将那笑叫人瞧的真切，依稀之间，还有当日那个桀骜少年的模样）
（香愈发的浓了，手中的书册翻过几页响，我诚然自知对这异国语言的陌生，只不便露了怯，便于不动声色之间，将他寒暄的话一一退还，再晃眼，仍是笑面）
“今个儿便就不是一面之缘了，而是两面了，却不晓得，可还有第三面的缘分。”
（架阁众册齐列，或束于高阁，或显于人面，文人墨客常行于此，时掀风尘覆于页上。故而，北风恰于小牗涌入，拂去了那许久未经世面的书上的尘埃，竟有些呛人。书至一页，兀自停了再翻，那上头的话儿只知晓其半，便难得的，在他跟前露了拙去）
“看不太明白，却喜欢。”

【讨巧的三言两语难以让我施以别样的目光，实则如同方才一般，未曾转身离去，便是十足十的纡尊降贵了。只是眼下我尚未意识到，我对眼前这个人，投入的宽容大度，已经远超过我拿捏的界限。这番话落在耳朵里，委实让我不好接茬，清咳了一声】
四九城说大也不小，总会有碰见面的时候。
【我的身量不及他高，仰头看他时难免心生不愉，几息沉默后，共他疏离一笑】
法兰西的文字繁复难辨认，除却书本的主人，旁人看不大明白也是常事。
【我厌恶极了此刻仰视的模样，故而将这一切归咎于他的无礼，浑然忘了他并非官吏，瞒下身份这等无聊之事亦是出自我的一时兴起，甚至于他的坦诚都成了不懂装懂的过错。不耐按住纸张，面上不显，随后撤开一步，转身迈开了步子，十足的熟稔】
站着累，来这边儿坐下说罢。

（我素不是个尖嘴獠牙的人，不过巧言令色，以三言两语引人耳目，平实又淡然。正如而今，我一壁瞧着书册，一壁同他道来这再次相逢的缘分。那言语中的三分平淡，就像是游鱼归水那般的自然无奇，再无波澜）
“我本以为四九是个偌大的地方，如今瞧来，倒也不过如此。相逢，竟是件这般容易的事儿。”
（曾骑马偶猎，二人居于马上，未见其身量，而今再逢，相视而立之时，才发现他身量不足人高，这般的高低俯仰着实令人不甚舒爽，至少于他是这般的不悦，故而便允了他言，手执那一册瞧不明白的书页，遂行于曦光掩映之处，那处的羲和甚好，竟令人慵懒的合了双眸）
（我与他相对而坐，便轻易地掩了身量高低。我于日光浮尘中草草阅过一页，转而递于他瞧，其上一行字不甚明了，便将这希望寄予这再次相逢的'陌生人'身上，冀望这偶然的相逢，可带来些别样的趣味）
“你也喜欢这法兰西的文字，那你可知晓，这一行——说的是什么？”
（略泛黄的纸张上被人以熟稔的字迹写上法兰西独有的文字，字字飘逸横斜，似有别样风骨蕴含于内，令我等外乡人不求甚解。我指于一处，难得的不吝赐教。自我出翰林以来，已许久未曾问过这般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