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贞九年三月·泰山祭礼（泰安府）

【九年莺时，我随宫闱一行主人东往泰山。岱宗既为五岳之尊，绵亘数里，想来应以其奇势地貌而见长于众。至泰安府境内，方见周遭风致与京中多有不同，尚不及一窥其中究竟，便被安排至行宫入住，规格虽简却显精致妥帖。久未出禁城，此时得以领略市井风貌，自然很得意趣。】
【将用过了晚膳，同喜见去往湖岸边赏景，但见天边一轮弯月，似与旧时无异。可细细观之，这一汪月辉其下，却好似通了些人情，多显温柔起来。和风仍未减，在外头待得久了，却觉寒意侵骨，便遣喜见回殿取衣物来，待她身形远了，方瞧见那头有旁人渐近。】
【月光底下，看的并非分明，但只模糊的一个影儿，足以叫我知其名讳。——启祥静妃。】

【帝驾临泰安府躬谒岱庙，携随扈众人登岳祀碧霞祠，先时我与庆妃谈碧霞祠，知其冀望怀心。】
【川蜀成都府地坐平野，四壁一马平川，是入京那年，方知世间真有高山巍峨绵亘蜿蜒，从前不过是笔墨中的空谈。】
【夜幕四合，皓月千里，兴许是没了四壁赤墙的遮掩拦阻，方觉夜色秾丽温柔，不如紫禁城棱角分明。这府里有一处湖池，月光撒落，便真如范仲淹所言——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携慕淮同游，她惯爱同我讲些岭南风致，比之谓昀的沉稳，大略是她年幼才活泼些。隐隐见一处灯火，一眼睇去，勾勒出人影，噙笑上前】皇贵妃万安。
【汉妃薛氏，多年来我既敬仰又歆羡的人。入宫多年虽并无甚交际，然从来出类拔萃之人都惹人注目，长春的榴花，年年岁岁都很好。】

【我尤记得，沈氏是二年大选择入的禁廷，而今历经数载至贵妃位，又承启祥主位，也算得是此届出挑人物。当年春渡殿的慧妃揽尽圣宠时，是何等样的风光，如今到底世易时移，横生诸多变迁。可见皇城向来如此，总难叫人琢磨出个究竟，或也正因着这份潮涨潮去，才于冗长而寂寥的故事里，生出许多兴味。】
【我将放诸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掠而过，继而又看向这波光无影的湖面，少顷，方徐徐道。】我似是从未与静妃赏过同一轮月。
【宫中汉妃本鲜，偏偏又因种种境况，多与我势成水火。我与敬妃的龃龉由来已久，自不必多说。而后又借永和仪妃的盛名，攀爬而上，反戈一击——我多么清楚的知道，六宫之中并不需要汉旗双殊并蒂，唯有握住先手才是制胜之法。】
【可她有些不同。她实在温和的过分，却又并不显得虚伪。是以此时瞧着她的一张秀致面孔，倒生了些意兴。】不曾想，这头一回，却是距皇城千里之外。

【天地无私玉万家，映得人影愈发纤细颀长，秉灯趋近与之同行。一轮明月引过苏子夜游赤壁，也朗照今夜游旅，赋得一方阒静，信口漫谈。】
【一句说辞囊括之前六载，微低螓首牵笑，其实不然——太后千秋恰逢中秋佳节，年年赏月，我们都并立明月之下。只是那时，诸妃心系太后，鲜少关顾周遭是立了谁，要说甚么。】
【彼时我因梁溪之故，多慕仪妃慧心敏性，圣眷优渥。及至仪妃失势，东风更好长春，这才收撤眸光，欲探究竟似的，而到底不知前情旧事。】
【便希冀，有朝一日，东君也睇见启祥的灼灼碧桃，分予一点怜惜。皇天不负有心人，恰是隆冬雪后，以册宝进封贵妃，开春后加主位权柄。想来她们受之泰然端稳，我却是惴惴不安日夜心忧。】
若是在宫里，未必能和您如此舒惬地漫谈，臣妾以为此情此景正好。今日祭祀碧霞祠，这其中深意，与她们说也未必能投契。

【碧霞祠主祀碧霞元君，这其中自然也曾有一番典故。这且要追溯至汉明帝时，泰山其上筑有一对金童玉女石像，因大殿坍塌，金童石像不知去处，而玉女像则沦于泰山顶的玉女池中。其后宋真宗东封泰山，恰于玉女池中寻到此像，遂命有司为其建立祠堂，即有了今日的碧霞祠。】
【可见不论何等样的人物，心里头总归于神明存着一份敬畏，避灾祈福之余，或也常希冀会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神祗落到自个儿头上。】
【可惜，我以为这种祈求显得过于卑微和被动，因而不屑于此。】你说的是，宫里头，人人都长了两双眼睛，四只耳朵，任是半点儿风吹草动，都能以一传十。这虽不足惧，却总叫人厌烦——
【一仰头，正瞧见徐徐映下的月光，它显得柔和而宽宏，与白日的赤乌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
怨不得旧时的文人骚客总爱吟风弄月，这物什虽不能语，到底也通人情，较之聒噪的活物要好上许多。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东祭，不意游山玩水，泰山为五岳之首，此际传神鸟抟扶摇而北上，昭彰天下太平。早在起驾之前，庆妃已向我问过碧霞元君祖庭，有求于神君。】
【宫中多供佛之所，太后离宫后，我常与如妃跪经咸若馆中，梵音涤不清人心。我们虔诚匍匐，也未见得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佛祖指点迷津，渡尽苦厄。】
【——却还是笃信，要有希冀，才敢阖眼安然酣睡，才有得活。】
【人言可畏，我不仅怕，也厌烦。流言缠身，众口铄金，久而久之未必不能以假乱真，颠倒黑白。】
【微扬螓首以望明月，星子闪烁】明日晴好，臣妾听几个姐妹打算明儿要再拜碧霞元君，您会去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若非中秋上元，我是绝对不敢遥望明月，唯恐多生寒露之思。今夜，月还缺，未盈圆。】

【传闻中，泰山娘娘广灵慈惠，有护国庇民之德，若论理，我们为臣者自当倾情供奉。可我既不信神佛，又不愿将此中贪欲尽述于其，是以闻她此言，到底也只是一笑。】本宫惫懒的很，阖宫皆知，你们且去瞧瞧罢。若元君问起我，或是要因此罚我，你便只与她讲，我不出几日就要回宫去，她可得赶早些。
【本不该拿道神打幌子，可或因月色正皎，偏让我生了些不羁的浪荡来。】
【尚有另一层，我总觉这冗长而寡淡的一生，着实显得太过无趣了，要真有神明神迹，我倒确想亲眼一见，亲身一试，倒也不枉来此尘世一遭。】
【可或许，她是不会明白我此时所想的。】
【少顷，便又添一句。】我听说碧霞祠的签文也常有人求问，你若能得空，届时也向她取上一褂。若是好的，只当是一乐，若是下签——
【我扬起了下颚，又一弯眉眼，从月色中寻觅到她温善的模样。】便应知它不灵了。

【历数既往六载，我鲜少于嫔御中窥见如斯驰心骋性之辈，一番风言趣语使人忍俊不禁，喉舌溢出一线轻盈的琅笑，去逐奔走的夜风。】
【有的人像春来第一支，教路过行人一眼睇见姝色；有的人则隐在青枝碧叶下，暗放幽香，固执去等或有或无的一瞥回顾。】
娘娘惯会说笑，神君也不愿计较。【人影交叠悠徐晃晃，这方湖行之过半，蛙声起伏，唤起蓬蓬生息。】
还是不求了，臣妾心眼儿小，怕看了又胡思乱想，作茧自缚。
【不敢，又盼。固然先知往后赏心乐事是予了满怀希冀，若闻灾祸，少不得惶惶不可终日。既要来，既要加诸我身，我且从容待它，届时应对。】
天上明月太迢遥，总够不着。还是人间灯火来得真切些，至少一抬眼，就能看见光，捂着热。

【我无心思量元君究竟如何计较，或她存在与否、可知与否，于我到底仍是空泛之谈。】
【世人皆对自个儿的去路极为好奇，许借由神明可知一二，便始终乐此不疲。可她却讲，作茧自缚，我虽不知其中几分真假，却也觉着，这样的自省与识时务委实是十分难得的。】那便不听罢，百年之后，总有定论。
【遂循她所述看向遥遥挂月，这似普渡众生的光辉自然隔得极远，恐若再近些，许要如日头一样灼人了。看来月色近通于人情，到底只可远观，不宜亵玩。】
【而所谓的人间灯火，也皆因人情所系，才有了冷暖共知。可有时，它或许比月色更冷漠无情些，却也尤未可知。】
【倒也未再多谈，只与她道。】我闻前头尚有夜色宜人，你同我一道去瞧瞧吧。

【若我再细量一番，便会发觉多年求神拜佛，实则从未灵验，不过是寻个心中慰藉宽怀。受庆妃邀约拜祀，也是知出宫机会难得，山东大抵再无重来时，当不负此行所遇所见，务求圆满了无遗憾。】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今夜月色溶溶，夜风清凉如水，近处有灯火，远处有明月，亦不足照亮前途。遥遥百年，今时今日今人早作黄土垄中一把白骨，谁记畴昔少年风流？】
好啊。【——却之不恭。去汲取春夜的好风光一枕酣睡，去笼一袖的月光和灯火。在宫里，哪顾闲情逸致，镇日心有所忧，乏累不堪。】
【跫音徐徐押韵成行，叩响宁谧。垂柳偶也来牵引，温柔拂上香肩，窃闻二人闲叙。乘兴而去，尽兴而归，不管为时几何，趁夜色秾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