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妃的一盏酒并未浇灭我心底的愁——反而，叫我识得了一句诗：把酒浇愁愁更愁。她所言来，故而处处为我体谅，却并不能当真叫我心安。】
【离她宫时，华灯已上。扬眸望去，可见灿灿星辰。而众星拱月，或明或暗，我又是其中的哪一颗呢？已黯淡的那一颗罢了。初春的风吹来仍是冷的，但因饮了酒，掌心又是滚烫的。扶着十二娘的手腕慢慢走着，风吹过，益发觉得头昏沉。】
【前有人影一动，未辨清是何人，但吓了一跳，嚇声斥道：】是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自养心殿得了随扈东祭的圣令，实则并不在意料之外。只慢条斯理地接旨谢恩、风轻云淡地迎接周遭或艳羡或妒怒的眼色。六宫千娇百媚的皮囊各不相同，可此般神情于我而言，却早已是家常便饭。刀锋伤不及我，而权柄荣宠更轮不到她们，故而我委实不明，便向我多投一记眼风、多添一句排揎，于她们而言除却耗费心神，又有什么意义？）
（漫步于颀长芳径，一颦春黛，极无谓地向身畔师娴闲叙）虽本宫与秦儿皆随扈出行，可窈窈和小英还要留在内宫……
（到底是要挂怀的。何况，主事的还是仪妃与荣妃。）
（如是忖度着，忽教不远处一声莺啼似的细嗓牵去了目光。朱唇一抿，方要嗔何人大惊小怪，可待定睛一瞧，才知是钦妃在刁难不知谁家的小鬟。谛观她修蛾倒竖，恨不能将满腔怒意倾覆而下，这样的热闹，我怎能不凑上一凑）是谁惹钦妃妹妹如此不快？
（琅音未落，兰履业已矜矜近前，竭力压下忍俊不禁的念头，下颌点着匍匐于地，觳觫不迭的翠影）得了，主子们说话，没你的事了，下去罢。
（待青娥口口声声地念着“多谢华妃娘娘恩德”云云，这才再叙）钦妃妹妹胆量好小。光天化日的，竟能教一介奴才吓破了胆？

【原是个不长眼的小宫婢，正撞在面前。因心有郁郁，本想借题发挥，却为从旁一声脆呵扰乱了神思。抬眉凝睇去，好不巧的，是华妃。】
【可不是正应得一句，冤家路窄？】
【抬手揭挽起山水纹的袖，压低了眸，不去瞧她。但一声声“妹妹”顺着她款步而来，砸在心尖儿上，叫人着实不快的紧，嗤声道：】方才倒没什么不快的，而眼下……【面上笑吟吟的，却未拂到心头。话点到为止，只把一双眼往她身上一嗔，不言而喻。眼底下，见了她，便有了十分的不痛快。】
【不情不愿的，但因她风头正劲，道了句万福。】华妃娘娘，真是“巧”呀。

（眼见无辜的小鬟恭腰逃窜，不免似笑非笑地一慨怅）她呀，是命不好……（命不好，才平白撞上了钦妃这等刁顽。）
（而至若小婢来日该如何回馈钦妃的怨怼、又该如何铭记我的恩德，便不需我来次第教给眼前人听。我宁愿她糊涂得再久些、跋扈得再昭扬些，以待来日，让她吃一吃这人心尽失的苦头。）
（待百里清风送来钦妃故作隐晦的不忿之言，一扬彤袖，止了师娴急欲上前的步。即今东巡在即，阖宫上下哪个不是谨言慎行，唯恐在这节骨眼惹是生非，徒惹圣宸不愉。而钦妃纵抬了位加了徽，这点道理仍摸不透，那点屡见不鲜的驽拙招数，仍似耍不完、用不厌般。）
钦妃不快吗？（遂侧颐向身后黄门，不矜不盈地道）你先回去知会一声，教宓妃不必等我用膳，便说——本宫正忙着，要好好费些心神瞧一瞧，钦妃是如何不快、何等不快。
（对她不甘不愿的摧眉折腰极为受用，敛了烟黛而哂）本宫方从养心殿领旨谢恩归来，要回去核对钟粹宫的账目。却不知钦妹妹如此清闲，所为何事？

（本与她极“好脾性”地周旋，谁知答非所问，换来的却是如此不堪入耳的一声讽，那娇音捻得柔如春江碧波，可分明藏了无可隐匿的十二分剧毒。）
（桃颊荔腮微动，神色转圜是一瞬之间的：对她罔顾规度的讶异、对她行止鄙诞的嫌恶。这甚或讨不到我一丝一毫的怒气，更多的，是怜悯才对。）
几日不见，看来钦妃妹妹是在读书识字上下过功夫的。
（漫不经心地摇一摇首，不顾身侧掩唇窃笑的一众娇鬟，而后语曼出，恨铁不成钢般）这四个字，（并不肯自降身价，同她一般什么词都说出口得）用在妹妹自己身上不也正合适？
（她只顾挥舞刀耙，倒忘了自己这么久未受过上三宫的打压，全然是赖于周佳二字）不过现下也不算合适了。你又在仗谁的势？

【她益发张扬了，在得赠“华”徽之余，早有中宫之势仰赖，现又添有帝王之青睐。】
【言来种种，更叫我不快，却又无奈。】
【压了些眸色，偏靥而向十二娘矜声笑语，声放的柔，却叫那畔人恰听得：】我过去听得人说狗仗人势，放到今儿可算见到了。
【话极粗鄙，本不该为此间身份所谈，只是与她结怨的深厚，也就顾不得了。反而，愈演愈烈：】瞧瞧，刚吃上骨头，还没分得一块肉吃呢，就已经摇着尾巴卖乖了。生怕别人不晓得，她主子是谁。

【在宫闱侵润数年之余，我也习得将自己熨帖的拢在一层虚伪的皮囊之下。若非情、兴极致，泛泛之交，一眼并不能瞧破我的根本——原是粗劣的乡下丫头，不过身披着周佳氏的荣光罢了。】
【这便也是我极不喜她华妃的一处。因她解我太甚，谙知皮囊下的每一根根骨走向，并一次次以言语为利刃，剖开皮肉，撕破皮囊幻象，翻出血淋淋的白骨告诉我———那才是我。】
【太可恨。】
【我向来辩不过她，纵使修炼过这么多年，仍落下风。但凭借是一腔意气，自不肯在她面前服软，降了身姿。铮然明眸，傲来恨声道。】最少我不用刻意去巴结谁。奴颜婢膝，这一点上，确我不如你。

（许因我漫不经心间抛去的辞藻已足够锥心，故而那张方才还肯向我绽开的虚伪笑靥，也登时不管不顾地敛戢了，换来的，是愈发犀利的丽嗓、愈发铿锵的眸色）
原来妹妹还知道第二个词。（佯作讶异般，为她口中的“奴颜婢膝”。可她泰半忘了，当万里江山皆姓爱新觉罗，天下众相，谁又不是奴、谁又不是臣？包括她周佳氏。）
你这话，仔细传入万岁耳中。以中宫为尊，乃后妃之德，若这不被称为本分，还硬要被曲解为谄媚巴结——那以妹妹的意思，这森严宫规、尊卑有别，也大可尽废？
而且……好妹妹，你不如本宫的地方，又何止一点、两点呢？（不需步步紧逼。我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本身便已是予她的答案。）
（她水眸中的骄扬与恨，是再明晰不过的。无谓地一偏杏颊）方才不曾问，现下本宫倒不妨也问妹妹一句。入宫这么久，你可吃到了骨头，还是吃到了肉？

【字字句句皆往心头正中戳去。我方才与懿妃饮罢的的酒，佐着满腔的愁肠咽下去，正郁结在心头。又遭她迎头兜来的讽呵，利舌剜心。】
【我突然好恨这宫廷，若在宫柳红墙之外，丢弃着所谓规矩的桎梏，我大可以像那街野的泼妇一般，动手厮打，始见真章。而不是这样，一句一句被人问诘，却无力招架。】你用不着以这样的大帽子压我。是非曲直，旁人自然明白。你刻意曲解污蔑我，又有何人信你？
【但我到底是欠些底气的，酒意熏上睫，叫我丢盔卸甲，几乎要“弃城”而逃。】我与你说不着这许多，没得白费了口舌。十二娘，我们回去。
【纤腰一拧，兀自转了回去，而口中到底是不服，低声斥道：】她这样的蛮舌，也不怕报应？只怕日后要下额鼻地狱的！【又恨恨，虽压低了声，四合阗寂，落针可闻。而朔风不解人意，直将话儿传去：】可真是可恶，若有一日，我倒只想啃她的骨，噬她的肉！

（她仍如此“稚纯”，教我险些俯腰抃笑。可叹壸闱数载，剑戟森森，孰是孰非早已难辨，她却还妄想旁人能分清曲直善恶。沉耽于这场自鸣得意的千秋大梦，她竟是还未清醒？）
该信的人，自然都会信。
（据理才能力争，得理才能不饶人。我自诩高居四妃之位，掌司“淑慎温和”的门楣，多年来揽纳众妃于麾下，如何不是呼风唤雨，深孚众望。可这些冠上履下的道理，说了她也未必真能听进——也不知究竟是谁“白费口舌”。）
（且耐性容小周佳这般一闹，见其逃之夭夭，再懒于行乘胜逐北的快意事。遂亦旋身，一袭古艳的月白沿幽径渐行渐远。）
（“娘娘，钦主儿方才……似是在诅咒您……”）
（闻身后最末的一个小青娥畏葸着念起，烟黛不由隐簇）嗯，知道了。（暗记于心，分付随行诸人不必声张。且待钦妃来日作茧自缚，看我一招制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