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不悔来找我，看到她红肿的眼睛我知道她有满腹委屈，急于找人倾诉。
我泡了一杯清茶递到她手上：“不悔，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
“我外公昨天晚上就走了，我求他不要走，留下来和我住在一起，可是他没答应。但他看我的眼神我能看出来，他其实舍不得我。姐姐，你说大人们的感情有多奇怪，明明舍不得却非走不可，就好像当初我妈妈明明喜欢我爹，结果还是离开。”
“你应该理解你外公，他的亲生女儿毕竟因你爹而死，他就算原谅了你爹至少现在还是不能面对他。”
“我外公外表坚强，其实心肠最是善良柔软不过。我把我妈妈临死时的情形跟他讲了一遍，他流着泪仰天长叹，连说了好几声‘冤孽’，抱着我大哭了一场，后来见我爹一直跪在地下，就说‘你起来吧，我不怪你了’。我爹却一直不肯站起来，自始至终他没有一滴眼泪，但是他的表情已经绝望到了极点，好像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可能一个人太悲痛了，也就没有眼泪了。
后来我爹对我外公说：‘我现在就是跟您说一万句对不起也无济于事，只求您看在晓芙和不悔的份上留下来，和不悔在一起。我知道您不愿意见我，我回坐忘峰去，您和不悔留在光明顶。’我外公最终也没有答应，他说他从此以后隐姓埋名退出江湖。说完又仔细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我哭着拉着他不放，他对我说：‘不悔你听话，外公必须得走。’
我知道留也留不住，可是看着他一个人往山下走，当时天都黑了，我就觉得他老人家说不出的可怜，他那么大年纪，要是遇见坏人或野兽可怎么办。
我当时哭得昏天黑地，我爹连忙安慰我，发了教中讯号，来了四名天字门的高手，让他们沿着山路找到我外公，暗中护送直到平安到家为止，我这才放心了。”
我对她说：“不悔，你别难过，等再过几年你长大了就可以去探望你外公，到时候再好好孝顺他老人家。”
不悔点点头：“我一定会去的，我爹也是这么说。”
“你外公怎么会知道坐忘峰呢？”
“当初我妈妈去世了，但外公并不知道。多次上峨眉山找灭绝师太询问我妈的下落，可那个老贼尼每次都拒而不见。后来一个叫丁敏君的女人告诉我外公说我妈是被我爹害死的，还说我爹在坐忘峰隐居，那个女人当然是没安好心。”
我问她：“你爹现在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坐了一夜，直到现在也没出来。姐姐，我先走了，我放心不下我爹。”
“好吧，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言，我不知该对不悔说什么，不论是谁遭受了那么强烈的感情冲击，别人几句空乏的劝慰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一直拉着她的手，但愿能给她一点温暖。
到了她家门前，我对她说：“不悔你快进去吧，现在也只有你能安慰你爹了。”
不悔突然对我说：“姐姐，你真好，我有什么话都愿意跟你说。”说完就走进了大门。
我在心中叹息，回转身一个人在路上游荡。
蓝天碧空如洗，昆仑山上秋意正浓，可杨逍的心却提前进入数九严寒，雪锁冰封。
我想着他，想着那个被他爱着又甘愿为他死去的女人，问世间情事何物，教世人生死相许。
情是何物，真该好好问一问，只是千古以来又有谁能给出答案呢？
我想着不悔说的那句话：他的表情已经绝望到了极点，好像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杨逍你知道吗？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哪怕看着你绝望得快要死去，我依然无能为力，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我欲哭无泪，心如刀割。
抬头仰望天空，以及天空之外亘古如斯的空旷。
苍天无语，天地间一片静默。

光阴翩然逐流水，弹指间又是三年过去了。
青春逐渐离我远去。
曾经的我，一株枯草、一片青瓦、一段幽径、一声凄清的呼唤都可以令我感怀神伤。而现在，我的生命处于盛开与凋败之间，虽然没有完全做到气定神闲，却也不再如往日那般多愁善感。
不悔长成了大姑娘，五月十五是她十六岁的生日，我早就答应过她陪她玩一整天。
一大清早她便来找我，穿着一袭淡粉色的纱裙，亭亭然，袅袅然，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这裙子是妈妈亲手为她缝制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的，我像不悔一样大的时候也有过一件类似的衣服。岁月的流逝怎能不让人感叹，记忆中的二八少女，豆蔻青春，真是太遥远的事了。
我由衷地赞叹：“不悔你可真漂亮！”
不悔笑了起来：“我得好好谢谢荀伯母，她的手比织女还巧，把我打扮漂亮啦！”
我们离开家门一直向南走，这个季节光明顶南面的山坡上鲜花开得最是绚丽多姿。走着走着不悔却停下来，此处离她家不远。她对我说：“姐姐，这些天我爹忙得要命，咱们叫他一起出来散散心好不好？”
“好啊”，我欣然同意，“你去叫他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望着不悔远去的背影，我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十六岁，多少记忆都已模糊，只有那个秉烛夜游、聆听箫声的夜晚依然清晰如昨，他出神入化，缠绵又凄凉的箫声让我情难自已，泪流满面。记得事后青青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真是福泽不浅，能听杨左使吹奏一曲，就好像白居易写的‘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我们当中的江州司马，自然是霜叶了。”
想着想着，看到杨逍和不悔从远处走来。我有些神思恍惚，望着杨逍，依稀便是那个夜晚星空之下，手持洞箫的他。

我们三人一路向南，阳光细细碎碎倾洒下来，连绵起伏的山峦上树影婆娑，漫山遍野的鲜花芬芳四溢，不悔本来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此刻却安静下来。我们三人不知不觉沉湎于这有些莫名的寂静当中。
不悔突然说：“你们先慢慢走，我到前面采花去啦。”说完就像只小蝴蝶一样飞走了，身影蹁跹，裙角在风中轻扬。
杨逍对我说：“不悔这孩子，从没见她和哪个同龄人一起玩，一天到晚就爱缠着你。”
我笑了笑：“我可没觉得她‘缠着’我啊。”
“你们两个真是有缘，当初我带她来光明顶，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就是你。霜叶，我真该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对不悔这么好。”
“您何必这样说呢，我也一样喜欢她。”

杨逍问我：“你不觉得最近明教的气氛有些不同于以往吗？”
“前几天我看见五行旗来了不少人，好像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些年明教和六大派积怨越来越深，矛盾迟早要爆发，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你觉得可怕么？”
我在心里说：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怕。但也只能这样回答他：“明教有光明左使在，有什么可怕的。”
杨逍笑了笑：“你也太高抬我了，我能做的也就是尽力而为，兵来将挡水来土填。”他谈论这等大事语气依然是淡淡的，泰山崩于面前不变色，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杨逍，教我怎能不爱你？
我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他誓与明教共存亡，如果胜了一切便罢，如果败了他绝不独活。
我对他说：“我知道您心里压力很大，有时候我真恨自己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我能帮您做什么吗？”
“谁说你微不足道，我从来没这样想过。现在还为时尚早，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帮助，到时候再跟你说，好吗？”
“好！不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绝对服从。”
杨逍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你可真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
“您别忘了我都多大了。”
“我还记得你刚来光明顶的时候，看见我有点怯场，当时我还纳闷，我又不是韦一笑，我的样子应该不可怕呀。”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我看见你怯场，看见韦蝠王倒不见得怯场了。那时候我在你眼里很傻，是不是？”
“怎么会呢，那时候你太单纯。”

我望向远处正在采花的不悔，对他说：“不悔越来越漂亮了。”
杨逍的脸色有些黯然：“她和她母亲长得一样。”
我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逍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们再玩一会儿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
他又一次从我身边走开，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踪着他。
杨逍，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看到你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心跳加剧，而是内心一片温柔平和，有时甚至有些软弱。爱你爱到默然，已非当日的怦然心动。我这一生数不清有多少次这样默默站在你身后，望着你离去时清寂而无言的背影。。。。。。

一个月以后，不悔来我家找我。
我看到她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很是奇怪，便问她：“你怎么了？”
不悔说：“姐姐，我下了好大的决心，今天来问你一件事。但是请你答应我，如果我的话冒犯了你，你千万别生我的气，行吗？”
此刻我不只奇怪简直有些不安：“不悔，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姐姐，这么多年你为什么独身一人不肯出嫁？”
这个问题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我怎能对一个女儿说，我一直爱着你父亲，所以我不愿出嫁，但是我又不想欺骗她。
我正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不悔却接着问我：“你心里喜欢一个人，为了他才不肯出嫁的，是不是？”
我只觉得头脑里轰然一声巨响，我知道不悔根本用不着我回答，她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她接着说：“姐姐，我猜那个人就是我爹。”
我在心里想：我一直忽略了不悔是个早熟又敏感的孩子，一定是我平时有什么失态的地方被她看出来了。

沉默了片刻，我心里稍稍恢复了平静。
我轻声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就在一个月以前，我过生日那天。你知道吗？我过生日表面快乐，其实心里很难过。我的生日也是我的母难之日，我能不想我妈妈吗？荀伯母又给我做了那么漂亮的衣服，我小时每年过生日我妈妈也都给我做新衣服。这些年我跟着爹爹在光明顶过得富足又安逸，可我小时候跟着我妈却截然相反，我们一直很清贫而且颠沛流离。我妈妈为了带大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煎熬，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心酸。
那天咱们和我爹一直走到南面山坡，看到漫山遍野的鲜花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我想起当年在蝴蝶谷，也是到处都是野花，还有数不清的蝴蝶，可没过几天我妈就死了。我不只想我妈，还想无忌哥哥和我外公。我不愿让你们看到我流泪，假装跑去采花了，其实我的眼泪都滴到花瓣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无意中一回头看见你们正在说话，后来我爹先走了，你就一直站在后面看他，直到他走远了背影都看不见了你仍然一动不动。我就全明白了。”
一时间，我无话可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不悔突然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姐姐，我今天来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替你难过。你这么美，这么好，就这样把大好青春都白白耽误了，可是我爹他。。。。。。”
“不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爹心里除了你妈妈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这一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知道，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妈是谁。”
不悔一脸的茫然：“这怎么会？”
“那年我和三个好朋友在一天晚上无意中听到你爹吹箫。。。。。。”还没等我说完，不悔显然大吃一惊：“我爹会吹箫？我怎么不知道？”
“他不只会吹，而且吹得出神入化。如果你听到过那晚的箫声，听到过那支曲子，你就会明白那是吹给最爱的人听的。我记得那天晚上他一直面朝东方，那一定是在思念你妈妈。”
不悔听得入了神。
我接着对她说：“请你答应我，我们今天的谈话不要让你爹知道好吗？尤其不要提当年吹箫的事。我想除***妈活过来，否则他这一生再也不会吹箫了。如今旧事重提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
不悔点了点头：“我明白。”
“你不必替我难过，我的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没有什么可抱怨可惋惜的。”
“姐姐，你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爹的吗？”
“从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那一天开始。”
不悔有些难以置信般望着我：“以前我只知道你很崇拜很尊敬我爹，可我没想到你这么爱他。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让她甘愿牺牲这么多。”
我对她说：“我并没有牺牲什么，我只是忠于我自己。”
“姐姐，我现在虽然还不能完全了解你，但也有些懂得你了。”

不悔走了，留下一屋子的寂静。我一个人默默坐在窗前，想着她刚才的话。
我的房间一向被妈妈布置得幽静又安适，可是谁能预料这表明的平静还能维持几天？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已成定局，整个明教山雨欲来风满楼，也许过不了多久光明顶上就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也许我们会活下去，也许我们将一起化为尘土。可是不管怎样，杨逍，只要能在你身边，我死而无憾，死得其所。
我怀想着流失过去的时光，一逝不返的年华，依稀又看到了那个初上光明顶，天真懵懂却又情根深种的女孩。岁月带走了我的青春，改变了我的容颜，唯一不变的是爱着你的一颗心。
来到明教已经快二十年了，真像一场梦一样。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我提起笔来，缓缓写下南宋词人陈与义的一首《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全文完）2010年4月11日

新月朦胧留言：
我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文笔行过，写《霜叶》的时候纯粹是因为情绪已经到了笔尖无法遏止，如果不写出来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感情无法得到释放和宣泄，所以我觉得我是等到了一个时机，我想碎碎最需要的其实也是这样一个时机。
最近连日加班十分忙碌，每写一段其实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有些句子没有细细推敲难免有疏漏，不过也是当时最真实的心情吧。
本来以为写完了《霜叶》感情能够得到释放和宣泄，事实上也确实达到了这样的效果，但是现在我发现，写完了，我却更想他了。
稍微熟悉我的人都会知道我是个原著派，金庸虽然对杨逍着墨不多，但字字句句都早已渗入我的心，我的这篇文章其实连同人都算不上，主要是霜叶的内心描述，对杨逍的描写并不多，我不敢过多的写他，怕写多了把握不好，歪曲了他的形象。金庸笔下的杨逍在我心中实在是“一字不易”。

顶

楼主写的太好了，而且楼主笔下杨逍的形象是开放式的，不囿于哪个版本，所以更有代入感的普遍性。我看的时候以为你写的是林逍，但我看到你的结文日期是2010年，那么些的该是孙逍，其实都一样， 都是很美的，很动人的形象。

如果这是你？

干嘛挂我家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