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李崇裕再见秦坤，指出，海盗组织生存至今有其历史渊源和根基，但这样高风险的谋生方式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与政府保持军事上的半开放式合作，这样既保障了通航安全，也对海盗人员的未来处境有益。【李崇裕，秦坤】

【绍贞九年，泉州夷盗横行，与大不列颠的祸端了结之后，我却又一次想起了我在海寇中的“友人”张大强。】
【再往海上时，正逢阵雨来袭，有浊浪万顷遮天蔽日而往，四下晦暗，难辨方位。由张大强一路指引登船，终于在内舱又一次见到了秦坤。】
【我从前并不知道，秦坤信佛，而他此时立在一尊佛像前，双手合十，似在进行极为虔诚的祷颂，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他因常年在海上交锋，生得十分粗壮，我曾见过他一回，对那双眼中如猎鹰狩食般的欲求，印象极为深刻。此时我虽看不到他的眼睛，却得以在这杀与佛的诡异交叠中，找到了关于这位海上霸王的一点儿真相——他的自信是有限的，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寄望于神祗。】
【而我此番来寻，正是想给他一个接近神祗的机会。】
【王序近年对我虽有所用，但终究顾念的还是他手下的嫡系，他们早看出了我对军权的虎视眈眈，对我防备愈甚。我此番给了王序一次在圣前露脸的机会，却同时也因过于锋芒毕露，势必会被王氏嫡系打压。我并不甘于在王氏水师之下行事，我必须要为自己留好后手。】
【恰好，秦坤拥有足够的野心，也同时拥有可以牵引的软肋。这实在是叫他为我所用的最好机会。】
【少顷，待他诵佛完毕，转过身时，我抬起右手，将掌中惯用的匕首轻巧的掷落在地，冲他笑了笑。】秦老板，我有一桩买卖要和你谈。

【人生海海】
【疏阔的海面是刻入我骨血的风致，它予我生命，也是我尸骨归葬之处。腥咸的海风仿若夹杂了盐粒，吹到面上暗觉酸涩生疼——可这些都不及大海的阴骘骇人，浪涛裹挟而去的生命里，也曾有我挚爱亲朋，然我渺若如斯，尚需向这位冷漠的阎罗讨一口生计】
【是以，我开始信佛。与屠戮嗜血的海盗格格不入的信仰，却能予我微末而安心的慰藉】
【那人来时，我堪堪行完出海前的祷愿，连日有雨倾盆，风亦喧嚣不止，恐天公不慈，将降祸于民。黝黑大掌中攥有一串沉香念珠，方数尽息业的一百颗珠，于闻得掷地轻响时，不动声色地停了数】
【折身向他，面上浮起些微笑意，眸中精光不减，更添精明算计】
贵客登临，倒是秦某有失远迎——
【官府的人我往来不多，一因本就水火不容，二因我委实不喜此等虚以委蛇之道相与，然张大强于我处卖命多年，他向来寡言，肯出言引荐此人，定有缘由。近日海上并不安宁，也恰得罅隙教我会会这位李大人】
是什么买卖，还得李大人亲自登门与我谈？

【泉州远洋辽阔，风信靡常。满人本不习水战，我军水师为防侵略之众及海上盗行，近年多于江洋驻扎，习练水性，经制陆师及投诚闲旷官兵者众，皆为海防多设。王序向来谨慎，非亲经训练之军，恐临时难以信恃。但海寇依然屡禁不止，且有渐成气候的趋势。兵法言，致人而不致于人，是以我才思及这借力打力的一招。】
【但这一招，却也是险招。秦坤是何等样的人物？据传其无父无母，打小就在泉州港内外摸爬滚打，周边海盗未成势时，就跟随着他们杀伐海上，其后更是以铁血手腕跃为海寇首领。在他的带领之下，这群乌合之众竟也有了畴堪后劲，一时风靡。】
【可人之所以为人，正因易为情所动、所困。秦坤幼失怙恃，自然对所谓情义更加向往，他从民市间虏来了现在的妻子，后又诞下多个子嗣，至今被安置在泉州境内。可他们的生活却并不安稳，除了要面对海寇团伙之间无休止的战斗之外，还要不断躲避清廷的绞杀，这么多年以来，实在已经筋疲力尽。】
【而我等的，正是这样一个时候。】秦老板年近不惑，又有妻儿承欢，实在叫李某羡慕。
【他的眼睛和寻常商人不同，在精明狡诈间，尚存有蔑视诸生的果敢。这样的人是最难招架的，因为他们有时候甚至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
【而我要抓住的，无非是较他的性命更要紧的东西。】可海上疾风骤雨，向来难平，秦老板应当比我清楚。
【我将地上的匕首重又捡了起来，搁到桌案上，推至他的跟前。】李某向来公允，明白以物易物的道理。

【泉州港以东的海域，几近是我一言以蔽的天下，渔民、官船、洋人，由此处过者莫不闻风丧胆，以至于泉州童谣里，亦多有海盗扮恶，更彰威名。我亦知晓，福建水师将我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往来十余载周旋良久，却无解当今分庭抗礼之势，是也互不相犯，若无滋衅于民，便相安无事】
【思及此难免自负：说到底是官兵不及海盗熟谙泉州海貌，空有舰船战力，却难觅得海盗行踪，更要习得那些怀柔仁善君子道，欲教化这些生来便饮血杀伐的海盗——莫不荒谬！话语间鹰目早已将他上下打量毕，不知这位副将是甚么来头，倒不似那些伪善君子，他坦露于目中的诚恳，淋漓写尽的是利益二字】
【无论是甚么来头，为利驱使、为欲汲渴，普世大观，再正常不过。然心上稍松不过片刻，须臾他话音递来，蓦地骤生身周冷汗涔涔】
【我孤身飘零已久，恶名在外，虽曾有生死至交，亦殒身汪洋。数年前，佩儿愿追随我却遭父母阻拦，迫不得已以掳掠之名将她带离，又另寻城中一处僻静地界安置，后诞二子一女，皆令寻名义养育，唯恐旁人知晓他们身世加以报复——我不知眼前人如何得知此事，或是张大强所言？又或是他洞察异于常人？】
【目中混杂，猜忌与狠戾隐曜于微薄笑意之下，心头思绪万千，又重捻佛珠，语气森冷】
李大人有备而来，秦某便不多隐瞒。知晓我妻儿者不过寥寥，李大人——【笑咳一声】真是好本事啊！
【他握有我致命软肋，眼下为人鱼肉，我顾及家人，无法另择出路】你想要什么？

【我知其命门，并非是因张大强。我与张大强虽有旧交，但到底早已殊途，他不会为了这点儿情谊就出卖这样重要的秘密于我。秦坤虽是个不学无术的粗人，却不想其子嗣承此旧业，待长子到了年岁，就寻了私塾先生来教养。偏巧的是，这位先生曾与我赴同届恩科，后因落榜而回往泉州开设了私塾。一来二去，我才知晓了此中辛秘。】
【海患既由来已久，自然也非一时可以除尽，所谓宜疏不宜堵，若凭借此时朝/廷的火力与敌寇火拼，也实在没有完全的胜算。更何况，我更从中捞不到半点好处。】
【我抬眸看去，隔座墙上悬着一副佛家罗汉图。其上绘有一罗汉，头角峥嵘，长眉深目，伏倚枯枝，旁绘一小僧展衣，取树上猿猴献果。此乃十六罗汉图其一，所绘最精，以禅宗僧人的“顿悟”机缘而常为人所知。可惜，金刚怒目之下，世人早已深陷孽海，所谓悟道，委实没有利益二字来的轻松容易。】
【他问得直白，我亦不再虚与委蛇。】秦老板应知，洋人此番来势汹汹，近日虽叫我方缴获走私军火，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若再携四国联军同往，整练完备，相机进取，我军水师恐无万全把握。
【这话言之凿凿，并非空穴来风。战者最需审时度势，知己知彼，洋人军火装备何等厉害，我方之众皆心知肚明。】而秦老板精训海师多年，【我将寇字吞下，说的倒也坦然】，若能与朝/廷联手，想来更添助力。自然，我也深知秦老板海上奔走不易，若在职责范围内，可予些便利。

【海上行凶虽非正途，却也是泉州贫民迫不得已谋生之计，自然而然，亦有多方势力妄图从中分一杯羹，或威逼或利诱，我见过太多怀揣私欲却妄图与我达成一笔“公平”买卖的人，最后都倒在自己的欲望之上，堕入无边深渊。可眼前人不同，他一番话，好似为大义而来，无半点私心，只愿我能作为大清臣民抵御外辱，我无从回绝——当真是个聪明人】
【眺目远去，可见海波翻涌，黑云压城，暴风雨已迫近港口，一如眼下海上困局将见转机，一场杀伐蓄势待发。洋人行商不仁，又有官家暗中庇护，早不如从前敬畏于泉州海盗，眼下更成水师之患，难免叫人不敢小觑。一壁闻言，一壁于心中盘算，待过了当下风头，再寻时机叫佩儿携子女转移他处，如今的泉州是待不得了，我将命系在海上，一朝丧身于此亦无妨，可他们并未造孽，更不需偿业，委实不当受我牵连】
【故而话头一松，笑声朗阔】洋人作威作福，我等大清子民当然不得袖手旁观，只若官家需要，秦某必当尽力而为。
【眼风瞥过他不见波澜的面孔，话音又顿了顿】只不知李大人有多少本事，又愿意如何给秦某些许恩惠呢？

【民生若宁，边疆则安，他虽入海为寇，却也应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可盗毕竟是盗，要想为我所用，无非以威逼或是利诱。听他一句话询来，不禁一笑。】李某自然是携诚意而来。
【从袖口抽出一张卷书，摊开摆在他面前，其上有通关文字，兼有水师公章。这是自试行开港通商以来，我向王序提出的建议，为免敌寇混淆在商船之间通行，而有损边防之安，但凡通运商船，必须经由海关口一一查验，核实无误后，在船身烙刻刊名，并欲通行文书，方可顺利行贸易之事。简而言之，这张纸，是通行泉州海上的必备之物。】
我知秦老板的水师已渐摒弃旧年烧杀抢掠之事，欲行海上贸易，可背负着此等身份，到底难行。此通行文书，可与你方海上通行之便，若能从商贸之中得有所偿，将来，你们的妻儿老小，也不必再于刀口上舔血过活。
【又看他一眼，续道。】秦老板所请的私塾先生与我有些旧交，我也曾见过令郎，着实是个青年才俊。可惜——【我未尽其言，又欲从他眼里找到些什么。】
【此为恩威并施。】

【我曾由海上行商的阿拉伯人口中闻得些许洋人的传说，譬如亚特兰蒂斯海上壮丽的城池，海浪呼啸卷席而来时，亦只得永久沉没于深渊之下——海洋的恩慈与凶险并存，我未尝不知此理，然漂泊走险数十载，我也早早忘了陆上谋生之途。海盗或为钱财，或为活命，然而多方势力打压，早就不如从前容易，若非无路可走，我愿金盆洗手，重归安宁】
【然如同浩阔海面上从不肯息止的飓风一般，我知官府不可能放我生路——他递来一纸卷轴是难得的首肯，亦可庇佑一时海上商贸往来，诚然令人心动】
【可叫我下定决心的，还是人后半段话——可惜、可惜！小子生来聪敏好学，私塾先生也常夸赞他天资过人，若生于平常人家，待得年岁适宜，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过上富足安定的日子，岂不好过我刀尖舔血、颠沛流离？闻此颇为嘅喟，眸一垂，只自嘲道】
只可惜，有这样的一个爹。
【再抬眼时，复归此前精光】李大人，秦某素是言出必行，今日一遭也见得诚意，来日还望李大人网开一面，莫要为难于秦某，秦某也自然为李大人差遣，洋人进犯，必击溃于前。

【得他此言，知这一行目的已经达到。】
【实则洋人与海寇、清廷之间的三方关系如何，又是怎样的角力，并非是我最为关切之事。这不过是我在王序亲信嫡系其后的一招，也是我为仕途所留下的后手。枕戈待旦，且慎之为胜，向来是我多年行事的风格。今日既许下通行之诺，我当然不会背信，可日后海上沉浮几许，谁又能全然料定呢。至于太平日久，民生与台商贸之增，即此谋始。】
【我本欲称辞，却在转身之后又思及一事，便借着余晖的半边影儿，又留下一句。】此事不必让王总督知道。
【未及去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径直出了船舱。海上已至子时，因下了一场雨，并无月光，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我却好似瞧见了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为泉州海域做下了最鲜明的注解。】
【我听闻，当年北洋舰队的李中堂与日方签署下关之约时，伊藤曾将谈话地点选取在春帆楼。而所谓春帆，即于春季的海上扬帆起航。这实在是个好名字，可也正是这个名字，让北洋舰队苟安已久。】
【国之安防必不可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绍贞九年，泉州夷盗横行，又有外敌入侵，各方矢志报国，自不敢遗余力。在与大不列颠的祸端了结之后，我却又一次想起了我在海寇中的“友人”张大强。】
【海上风骤，又正逢阵雨来袭，其时有浊浪万顷遮天蔽日而往，四下晦暗，难辨方位。由张大强一路指引登船，终于在内舱又一次见到了秦坤。】
【我从前并不知道，秦坤信佛，而他此时立在一尊佛像前，双手合十，似在进行极为虔诚的祷颂，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他因常年在海上交锋，生得十分粗壮，我曾见过他一回，对那双眼中如猎鹰狩食般的欲求，印象极为深刻。此时我虽看不到他的眼睛，却得以在这杀与佛的诡异交叠中，找到了关于这位海上霸王的一点儿真相——他的自信是有限的，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寄望于神祗。】
【而我此番来寻，正是想给他一个接近神祗的机会。】
【王序近年对我虽有所用，但终究顾念的还是他手下的嫡系，他们早看出了我对军权的虎视眈眈，对我防备愈甚。我此番给了王序一次在圣前露脸的机会，却同时也因过于锋芒毕露，势必会被王氏嫡系打压。我并不甘于在王氏水师之下行事，我必须要为自己留好后手。】
【恰好，秦坤拥有足够的野心，也同时拥有可以牵引的软肋。这实在是叫他为我所用的最好机会。】
【少顷，待他诵佛完毕，转过身时，我抬起右手，将掌中惯用的匕首轻巧的掷落在地，冲他笑了笑。】秦老板，我有一桩买卖要和你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