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梆子声骤一惊，周遭的侈谈渐入缄默。隔窗往东间望时，才晓得那贮了水斛的刻漏步至戌下，已然是打落更的时辰了。四下垂侍却分罢黄底花毡，皆张拢了纱灯而来，于是南书房里这篇儿星汉才落，那厢便慢条斯理的揭作昼明一堂。】
【严督领在阶前，犹自执着白象简为生民陈情，他是解经义论儒理的天子词臣，先时入值于南书房左右，最善怀测圣意，却不知为何今日上谮勋贵，下谤权幸，假口五常三纲的大行忤逆。虽满座皆是一般春诵夏弦的饱读明经，可癸亥科同榜取士四十六生员里，我同他平素见地相悖，因而这一炷香的功夫里我将眼早调的远了，落往斜蔽角里立着的一位部堂身上。】
【此次议政不过传召了零星几位，当中应数他最为权重，荫着世胄，恃有才高，如此年纪便已行走军机。自打我一门两朝亲眷殉了皇图更迭，嫡亲的玛法就罢礼部尚书，族老们便着意于这枢要间的斡争甚少涉足。只许我吃罢琼林宴，便远赴荆湘。可斡争哪里避得，去瞧营制冗员，世代疲弊，枕的是脂血，戏的是膏粱？】
【天景忽是沉下，又一方急奏递进，严督的发愿也毕了，眼风方打那蟒冠服翎顶子上一收，人已具疏离了班列】
我朝素有盛食厉军，以武备震国威，以世兵彰仁善，省、道、协、汛、莫不丈州县之远近，勘地势之峻易，量水陆之亟缓，以详绿营之多寡，得此构下如今一番形如罗网交织，省城相策相望的兵防布设。然则，圣祖用策：“盛世生丁，永不加赋”，各省生齿日密，尤以荆地为最，黄州、武昌、安陆等处生计不得，便只得改从军制增员救济，旷日至今，驻营里再非清一色的骁兵勇将了，疲冗之辈望眼而去竟也不可估数。
【我职在旗营，无妨通晓绿营弊害，盖因这世兵旧制本不以营别分说，若削绿营以此余银饱养旗丁，未尝非我乐见，话锋至此锐转】养兵无善政，营制编裁宜当相权国赋俾行，既忧患国赋不调，军资耗废，帑银亏损，何不暂行裁汰，亦为除弊安良之妙举。

【会风转舵的公卿见的惯了，我这力主裁汰的痛词掷下，便登时依着兰台在绿营弊政里剖开了一道利口，转由共举裁营的同侪纷附进奏于前。湖山绘屏旁分拄着两扇羽翣，泥金的塑骨、碧翠的根翎，鸽卵大小的曜石本该毕毫争彩，却教晦色一凝，昏晕皆不可观——只略略透过描金窗，影出脊枋壁上河川山岳的模样。】
【可昏晦又何止脊枋上的河川山岳？】
【大抵京师的衣绅眼未见人间疾苦，耳未闻民不聊生，还当是普天下仍肖唐虞之淳俗茂典，垂袖不治即是和泰升平，营野的旷废颓驰，还不敌自家府上漏了一张地契更为砭骨、添了一笔田赋更为锥心。】
您言鳃鳃过计，恕臣下实是不敢苟合。非是等到仓廪无积粟，币帑无余藏，才堪称财无余用？军国支计皆为户部辖掌，您今儿敢于殿上，称一声不患寡亦不患贫，那自然是有功国家。只是户部知一省耗羡、知驻防俸饷，却可知规银由各层官吏克扣几何，用以奉养世兵的又有几何吗，这层层盘削，户部管得了吗？若大兴兵燹，绿营压得住吗？
【转顷便有物议兜头落下。明堂上自有百家分爨，时论国赋不济，而宰执户部的尚书郎正在身前。可我未料他笏板一竖，绣口一吐，将那藩部案帙信口拈出，字字间间，竟与我大相径庭。百官禀禄、榷关钞税、漕田杂课，户部校核起来犹且不暇，如今竟有闲情踏足军政了。】
从前太祖肇基漠惠而来，建业便以兵员精寡而勇悍著称，而后教化通达，沉烽静柝，此一例不也是祖宗规防？而现今不可明言之情状，正是扩兵以致力贫，力贫以致积弱，积弱以致亏饷，亏饷以致祸国。虽说而今海内殷实，治下最多可见械斗衅乱，可若军营里养豢的俱是些疲冗杂丁，湮没天恩不说，经战时岂非是要酿了业障。
臣请之裁，是裁冗兵滥饷，赋予他处而已。否则，民以赋税养兵，兵不能报民，何故浚民膏泽？君以饷糈练兵，兵不能报君，何故盘剥国帑？如此食君俸却骄顽无术、食民禄却懈怠废弛，未能报君报民至此，与蠹居棋处何异？

绿营便不是临头抽调，就地操演了？万泰朝虎门沙角一役，不也是半旬之内急调粤湘赣黔桂川滇七省之兵丁，会聚拼连才成的一支抚远督率军。我朝分设绿营，固然是备不虞之患也，而此情此景，已然背驰初衷。倒非臣下作此异想，旗营计九十四处，十二万余员，除却禁旅，分驻畿辅、盛京、十五省道，修于军备、勤于操演，如何不及绿营管用？
【我原也算不上什么坚执革故鼎新的施政能臣，只是平素不吝口舌，偏将这一池风雨作弄的更为错杂。推波裁营，是有罔大义牟私情不假，却也不必遭他批判个包藏祸心来。因而反口相讥】
您是愆责我风闻冒谏？可您二十载供职在京，难道不是无稽无凭满纸空言？旁的不敢妄谈，只我荆州一处，在土、瑶、侗界内设汛立塘、专圻置军，以每汛五十员、每协九百五十员掌兵柄，戒奸邪，以期河清大治。结果呢？去岁三月中，瑶丁哗变，藩属乘势滋衅，而荆、襄绿营靖乱不得，弹压无力，竟致败走。贼寇迤窜巴州、豫中，流害八方，时圣驾东祀泰山，万一这贼寇狂徒移了道去山东，惊扰圣躬之罪，是谁之罪？难不成是我之罪，是旗营之罪吗？
【余下几位臣工的面儿俱沉郁着，连额前悬匾上那一方“德道恢彰”都好似裂作几瓢，一壁叫嚣着彰显德行，一壁又是道义两难。这当口竟四下希声，唯余我同他驳辩御前】
裁撤绿营自应是除蔽甚于节饷。各地俗尚浇醨，狐鼠滋伏，偶有不靖，八旗官弁兵丁皆可捐躯效命。反观绿营累千盈万，百职相侵，本恐祸端洊臻，集众索扰，如何反治于民？诸般道理臣业已详尽，至于您所指旗汉纠葛，臣所萌宵小之心，臣断不敢认！我荆楚一地久未闻旗汉遗祸，义大学士，还望您不必立在这金銮殿下闭目盲言了。

但言绿营已驱膏肓，假使速速裁丁，也是去其老弱而存精要，既解驰敝之危，又消亏饷之患，也可防“易起乱”，如此一举三得之妙策，究竟如何殃及国是，悔之晚矣了？臣下实是不懂，您道绿营经此强裁速撤，一着不慎引聚暴乱，可如若是不裁，以此难治现状，就不会引聚暴乱了？
再者，绿营士丁前有潜粮北运，后有京铜北解，更甚有执杂差贱役，农忙不事稼穑，农闲不能安民。臣下往先驻荆州时，闾阎间都传闲话，道他们“闻羽檄征调，则举室惊号，以为趋死地，无生还理”。人皆掩鼻发笑，即如此状，还怕他等生什么暴乱？
【也是打小念六经四学，习庭训尊诂，罕有发此刻薄之言。一厢说尽尾声才骤然觉得痛快淋漓，而随之忽生的，竟还有两分唇齿相依的悲悯。】
【我这指斥着实是没什么道理，绿营兵员也实则是没什么过错，错在何处呢，是错在这山河日颓，错在这江流倒灌，错在这衣冠鼠辈，错在这阴阳颠倒？好似也都不是，明明在朝的各司其职，在野的各行其是，无须孤臣匡济乱世，也不用先贤树立风猷。】
【如此一个大清，这桩难出判词的无头冤案，本不该由手无余力的老弱来承，却终由我归咎其身了。】
【额角青筋倏地猛的一跳，我转目回望时，他正话至我穆卢满门污名，只觉霎时怒火难扼——原只当前头的争驳不过是泛泛饶舌，怎的他好似早有排布，着意要至此间，见我狰狞，见我疮痍？】
【人已然利索跪叩下去，面上兀自强捺未发，声是抑不住】
臣从自清贵府第，虽时身家式微，不肖簪缨仕宦饶有几贯家资，也浸读孔孟，通善仁理，不知营私枉法，也无不臣之心。前朝党逆时去已矣，您以此视我为异己则罢，却不可以此污我忠直之身！
【我知他为人素来自视甚高，只恐唯此一言，将满堂眷注托汇于我一人身上了，时下心念电转，而识海里率先浮现的，竟然是兰台的会奏条例，不想竟已烂熟于怀。因振袍分袖，攘十万分的正义之辞，将满襟义愤借此子虚乌有的名堂泣血伏陈】
万岁垂鉴！掌宪们拟陈的汰兵四项，以“或精强之镇不动，而多裁劣营；或边要之区不动，而多裁腹地；或营制太破，归而并之；或汛防大散，撤而聚之确”为衷，桩桩件件，莫不是严规束、宽仁善、正军纪、明陟罚之策。敢问义大学士，这汰兵四项有何不妥，如何担不起肃正国统、流芳百伐？您既然口口声声体察圣躬宣达下意，为何横加阻挠？

暂裁以观其效如何不可？左右您同我今儿把南书房吵翻了天，约莫也辩不出个高下长短。您满腹韬略，户部三千余万两雪花银，支使给返遣的兵士，或用以添置洋炮、火铳、抬枪、藤牌等大资军备，与您坚执的赡兵养财，似乎也没什么出入。
【京师豪阀万千，我于满籍八旗的贵介中就仿如太仓一粟、因也未料有此一日，为膏粱指斥为膏粱。飘风戏月、眠花卧柳的把戏我自认不敌他见的多，寒窗悬梁的苦读行径，未必没他做的少。我只当荫补来的青云阶未必好攀，宗祧佑得住权势隆极，佑得住世象跌宕？前一息是天恩深重，后一息指不定便是满目萧条了。】
【我怀着这样的讥诮，难得归定平心静气。至于翦除蠹虫，安置民政犹可容后再议，而此刻我他交目，再无一刻钟前的敬与慎，只将诡谲暂压，振声犹道】义中堂志勇毅决，娴习民政，亦体恤人情，当为开裁兵之先的不二佳选。我等亦不敢目一家而遗诸非，目下臣而忘君亲，当唯义中堂之策，共效千钧国运！
【烛花哔剥一爆，更声再至时，四下屏息如鸦雀，只余一地虚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