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翕曾经听人说过，蜉蝣之命只在朝夕，朝生而暮死，青烟一样的聚集在一处，萦绕在山林最毓秀灵气的地方。比起这大千世界的万物，蜉蝣何其卑微，又何其悲伤。翕如今也是这样的心情，风略大一些，就能够掠去翕的魂灵，雨滴落下的重量，也足以让翕殒落。）
（翕爱的是这个世界最耀眼的金乌，他的火焰内敛而浓郁，足以焚烧翕的身躯。而翕终究忍耐不了黑夜的孤寂，义无反顾的扑向了死亡。殊途同归，世上的万物终究是要消亡的，而翕想要靠着温暖近一些，哪怕那个温暖会灼烧人也一样。）
“真好呀。”
（指尖抚触着细嫩脆弱的花瓣，看着落在池面上的零星，足以想象它们盛开时候的场景，那应该是大片大片的灿烂辉煌。再卑微的生命，都有求生的权利。）

【东君悯世，于是在池中掷落细碎金箔，以零星微火，明灭大江。袂角攀过暗金长纹，不过盛世轻勾一笔，隐入细锦。花团簇拥间，烟罗缎也落俗，阖入上元一页。】
【眉间孤峭，眸有熹光，缓而踱至她身边，笑语。】
才人您安。
【垂眸将花尽纳入眼底，眼下正值春杪，残英灿如烟霞，秾丽欲燃，焚尽最后一寸韶光。】
诚然是好，花期却已将尽。

（这大明宫的景色其实每一年都差不多，因为频繁的变化会给人带来不安定感，新鲜固然是好，可传统质朴才是这座宫殿长久存在的要因。八年前，自己还是宫人时，就看尽了每一角的春光，如今时移势易，再来看，竟是油然而生一股怅惘。）
（人生啊，当真是无常呐。起起伏伏，犹如月汐潮涨潮落，人命，都是卑微的。）
“能饱览春意，不负花期，想来也是足够了。”
（修长的脖颈即便是套上了华贵的衣裳，终究还是那样温驯而又收敛的微微弯曲着，露出一星半点的温婉柔媚，那是君王许可的风情，也是身份赐予的孤胆。）
“窦娘子觉得，是流水无情，还是花的洒脱，才造就了这样碧波之景。”

【天光下彻，池波粼粼，浮花随水而去，清流奔涌，杳无归宿，淌过宫墙，淌过雕栏玉栋，难寻其踪。这便是最后的结局，是她的，亦是我的。】
【于是我不再看，将目光转向她。修长姣好的玉颈没入层叠如云的雪领，柔软，又细腻。耳边垂着银铛，凭光而烁，像是撷取了昨夜的星辉。】
【我忽然明白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同的。】
二者皆有。若缺了任何一者，都不是眼前的景象。
【我再瞥一眼枝头的花，已有凋伤之势，也许是昨日风雨，将它摧残至此。】
是随流水去，抑或是零落成泥，一切都有命定，不是么？

“有人说，命运是一首诗，古朴而又厚重。读出什么样的词藻，诵出何等的风采，每个人皆不同。”
（翕的诗，应该有苦味的。翕的前半生就像是一碗喝不干的苦药汁，医的是翕的命运，也是翕的心。这个卑微而又怯懦的生命，在偌大的大明宫里，战战兢兢的将自己活成了个过客。而如今，皇帝说——你也是这幢幢宫殿的主人。他像是一只手，紧握住了翕命运的笔，一点一点，改写了悲哀的判词。）
“窦娘子的诗，应该是很华美的篇章。”
（就像她眉间的春山秀水，也如同她眼底的清风明月。四目交汇的片刻，翕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这样的人，翕很明白，与自己是不同的。）
（妍妍笑容里弯了眉眼，右脸颊上其实有个浅的不能再浅的涡，素来很少直面谁，露出这样的神态。）

【有人将生命拟作烛火，是亘长夤夜中一缕微光，不可与繁星相媲，不可与玄兔争辉。蜡泪凝满霜台，风一吹，烛芯如蓬草倾倒，破碎，纤弱而动人。】
【脆弱，亦为一种吊诡的美。当漫山的榴花摧枯拉朽般烧下去时，人们总会讶异于它的奋不顾身。于是，便也记住她最好的模样。】
可我大概，不是一位好诗人。
【我看着明宫，明宫也在看着我。巨兽张开它的口，要将夜中最后一点烛芯吞没。】
——总是很笨拙地，后悔我所行的每一步。

（人之所以统治了这片天地，就是比起其他生灵，人学会了思考。想的多了，便也就有了五蕴——贪、嗔、痴、慢、疑，爱恨情愁皆从里头诞生，后悔亦如是。我不觉得窦娘子的后悔会是熄灭烛火的那阵风，若非要去比较，我更觉得它会是烛油，让那光亮越来越盛。）
（我也见过许多人湮灭在这明宫里，那是腐朽了的枯枝烂叶，或是毫无魂灵的傀儡。有蝴蝶翩然而至，绕过她的裙裾，又去寻花采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蝼蚁尚求生，何况人乎。”
（顽皮的风扫过池面荡起的阵阵涟漪，画出很美的姿态。）
“窦娘子瞧，这大明宫多美啊，有眼前的景色，不就够了么。”

【我曾经发过一场大梦，梦里有电掣风驰的白驹，逆流入云的江海，曦月藏于昏山，被鹓鶵啄去一寸又一寸，以致年岁倾颓。尔后梦醒，窗外仍下着沥沥细雨，风穿虚幌。或许我们所见之景，并非真实，人生到处皆为一梦。】
是的，可它真的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美丽么……
【我突然问。玉台高筑，丹樨金陛，酒鬯中盛着最甘的琼露，人们穿着最华美的绸缎——而脚下，踩着前朝的刀戟，陨落的碎玉。每个人都是一座雪山，隔得那样远，冰下还覆着危险而叵测的秘密。这实在，不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是说，怎样才能只看到它好的一面？
【这个问题又像是未淬的冷刃，突兀，却又不致见血。】

（望着她的目光留存了许久，就像是一把刀子试图割开她生硬的外壳，去探究里面的柔软。半晌，忽然又觉得自己好笑，这样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又如何有资格去慰藉自己比不上的人呢。她的过往翕不知，翕的过往，却难有人及之悲苦。）
“那是心里的欲_望还不够大，如果想要的东西太多，就会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挣，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忧愁了。”
（贪婪使人亢_奋，却容易迷失方向。大明宫太大了，谨守本心，已然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了。）
“说笑的，窦娘子不必理我这个俗人。”
（摇了摇头，发髻上簪着的流苏颤动，目光落在天边，那是黑夜降临的前兆。翕是个胆怯的人，无法抵抗黑夜，是故，也该归去了。轻轻一颔首，腰肢拉开一个极好看的弧度，翕等着她来，彻底踏入这个明宫，等到泥足深陷，自然也就宽解了。）

【若一定要将美人以花作比，她应当是枝头欲落还满的白樱，少一分便未熟，多一分又已式微。脉脉余晖落在她纤弱的肩头，像是仙人为她着墨，泼出温柔而绚烂的光华。这光芒实在太沉重，几乎将她的肩压垮——只消看她如蝶翅扑闪的双睫，盈满清露的眼睛，便可窥见她的柔弱。】
【所求者，为欲。我惶惶而行，脚步太匆促，以致难以辨清这世间的光怪陆离。我的过去，我的将来，并非一首诗、一句词能够言明。】
您并不是俗人。
【我朝着她的背影，轻轻地笑。她鬓间的流苏悠悠地晃着，随她端方的步伐，轻轻悄悄地打出节拍。夜的咏叹，于是从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