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没上任以来开过不少人，头一次遇上这么难缠的。
女孩坐在自己办公室哭，哭到林没没辙只好给丁高义打电话。
丁高义推开林没办公室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真你受委屈了，林总说话比较直接，你别太放在心上。”
小真抬头看见丁高义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哭腔委屈发声：“高总。”
丁高义一边安抚一边微笑示意林没出去。
林没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出了门。
后来这个叫付小真的女孩不仅毫无怨言地离了职，走的时候还给丁高义写了一封长达五百字的离别抒情文。
丁高义手里扬着信，批评林没：“跟你说过好多次了，跟员工说话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林没懒得理，挑眉说：“入职一年了连最基础的报表都做不好，我给过机会了，公司不养闲人。”
“那你也不能说别人毫无价值，尤其一个心灵脆弱的女孩。”
林没想说我原话是“小真我觉得你不太适合我们公司，因为你没有让我看到你在这里的价值。”

但她没有出声，她手里的客户反馈多到她现在没空和丁高义打嘴仗，再说员工添油加醋跑到丁高义那儿告状的事都把她搞得懒得搭理了。
林没觉得这些自己业务做得不够好又要反咬她的员工很可惜，她想起自己刚入行那会儿也爱耍滑头，林没底子不错，领导分配的工作通常都能高效完成，但是她从来不说自己已经做完了，只是悄悄拿出手机刷起淘宝微博贴吧来。
她最喜欢看的就是明星八卦，那时候的八卦楼主还会很内涵地用字母缩写来代替真名，比如迪丽热巴就会打成dlrb。最开始她也很懵，但幸好当时公司有一个姓江的同事特别懂，于是每次看见贴吧出新帖的时候，小江就会第一时间跟她翻译。久而久之，林没对明星缩写的翻译能力已经炉火纯青。
后来有一次林没部门的老大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很是居高临下地教育了她一番，她问“林没你是不是以为你们在做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林没特别乖巧地说不敢不敢。
后来这个老大先是说了一遍自己有多不容易才混到今天然后说林没你学历不错，能力也不弱，我看得出来你有野心的，整天混日子可惜了。

其实林没当时本来挺没野心的。
而且她心里特烦他们老大天天拿自己的经历教育员工，那种成功学论调让她觉得自己像进了什么邪教。
更要命的是他们表现欲极强的老大觉得自己没有东西可以洗脑的时候，就会准备好一些名字就很铜臭味的书，一段一段地在晨会念给他们听。
什么“我是怎样一年完成阶级跨越”，“财务自由必须经历的八个步骤”，“成功，不是心想事成，而是努力奋斗”。
林没光听名字就觉得脑仁疼。
老大每次晨会分享完的时候，还总有那么几个戏好的同事很是激动地鼓掌。林没也是心理建设做得好才能忍住不翻白眼面带微笑的。
年轻时候的林没就像是班里不求上进的中等生，一方面自尊心不允许她落入差生行列，一方面她又跟班里的其他老油条一样，特看不起老爱往班主任面前凑的班干部。

但她现在回想起来挺谢谢那个女高管的，因为她后来才领悟到出身社会后有人提点是件多么稀有的事，比如她就实在没耐心去一一教那些活在梦里的小孩们一定要张大眼睛看世界。
事实上一个公司里待满一年的老员工很难有不抱怨的，他们通常会聚在一起吐槽公司的各种不足，然后做起事来就特别会插科打诨推卸责任，你讲再多在他们眼里都是洗脑。
所以林没每次看到那些刚出大学的大学生站在自己旁边特殷勤地记笔记的时候，都会觉得人类社会很残忍。
因为她知道很快他们中间就会有人被这种氛围所感染，然后眼神变得戒备，思维也不可避免地开始自我设限起来。
但是总有那么一波聪明的年轻人不会选择把时间耗在茶水间抱团取暖上，他们也清楚自己不过是被剥削的劳动人民，但他们会暗中观察资本家们的思维模式，并且野心勃勃地向上爬。
这波人里必然会有林没讨厌的那种演技浮夸的班干部，当然，也会有极其圆滑的低调者在闷声发大财。
那个时候的林没显然不是聪明的年轻人。

她只是有天晚上在朋友圈刷到了严亦宸的动态，下面一水地点赞评论空前热闹。
林没点开图片，放大，仔细看黑夜里和严亦宸抱在一起的女生，看得眼睛出花了也没看清长相。但是灯光下面清华大学几个字倒是特别明显，明显得刺眼。
严亦宸配文说“接女朋友放学。”
林没以为自己会两眼一黑，但是没有，非常平静，她甚至觉得严亦宸肯为了一个女人发动态好歹也算是当了一回人。
但是她的平静里面还是会有嫉妒的，林没当时想凭什么这个女的就可以得到官宣。她看不清长相就只看着清华大学四个字发神。
后来她总结出一个原因，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够强。
她就只会跟严亦宸说明星八卦然后特别没品地一起讨论美女的写真集。
林没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好胜心被激了起来，她想要在严亦宸的众多暧昧对象里显得特别一点，至少要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更深一点的印记。
后来就遇上了眼前的丁高义，开启了她的创业人生。

丁高义正在特别刻意地又拆一次信封。
林没没忍住，还是开了口：“怎么，高总出卖色相的成果也想拿来和创业伙伴分享心得？”
丁高义常常觉得林没刻薄到了骨子里，反唇相讥：“我觉得林没你啊，该谈个恋爱了，再这么下去雌性激素都不分泌了，白白浪费了一张好脸。”
“你怎么知道我没谈。”
林没一边在手机上回复客户信息，一边心不在焉地回。
丁高义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了她一会儿，开始鼓掌。
林没抬头笑：“周豫安排的这周末相亲，是他们广告圈的一个导演，我一身的庸俗肤浅，估计搞不定。”
丁高义站起来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哥们也觉得你不行。”
林没拂了拂手，示意他滚出去。

丁高义走的时候把信留在了办公桌上，林没拿起来看，边看边忍不住赞叹付小真的文笔是真的不错。
虽然只是说了从刚入职的时候多么手足无措到一路被丁总鼓励着独当一面等等正常的同事关爱，随便还故作含蓄地diss了一下林没的毫无人性，但是林没还是嗅出了不正常的味道。
因为付小真最后总结的时候说：丁总，你是一个让人觉得妥帖的男人。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林没没憋住，刚入口的茶水喷了出来，在办公室笑得肝颤。
林没心想你付小真业务能力不行，心思倒是挺密的。
林没甚至觉得付小真的总结堪称精准，因为丁高义真的就是那种十分周全的男人，永远不会跟女人红脸，贴心到连林没来例假的时候即便人不在公司也会给她发消息说给她在楼下点了姜红茶。

这种明明自己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也能让你感觉到他特拿你当回事的男人，在情场上几乎不可能有败绩。
一方面他的有正事有野心的硬核条件会让你特别崇拜，一方面时时刻刻挂你在心上的暧昧态度会让你觉得他独宠你一人。
林没心想，自己好像就是微博说的吸渣体质，永远能点背地遇到这种到处播撒爱与和平的男人。
但她毕竟是早在三十岁以前就见识过严亦宸这种级别的都市女性，很难再有什么能打动她。

【二】
石临渊约林没在剧院门口见。
林没在去的路上对这个被周豫大加赞赏的导演产生过一些刻板印象，她总觉得这个人应该是长发，戴墨镜，满嘴胡子渣。
不邋遢颓靡，不是艺术家。
顺其自然地，林没觉得这个人肯定也装得一手好逼。
说起**这件事，林没难免不想起大佬周豫。

有一次她俩在咖啡厅，正好听见一个男人在讲我们小时候学的鲁迅文里的那些通假字其实就是错别字，然后高声下结论说读过鲁先生的文，也就那样。
那个时候正好在兴一阵反鲁迅热，周豫其实也不是什么鲁迅粉，但她作为一个**大佬就完全容不下不懂装懂的低级**。
然后她就特别欠揍地走过去了，“不知道这位先生有没有看过《故事新编》《热风》《华盖集》《华盖集续集》《三闲集》《二心集》《且介亭杂文》《南腔北调集》....................”
周豫一口气把鲁迅的包括翻译本在内的62本书全数了出来。
那个男人瞬间脸色涨红。
周豫瞥了眼坐在他周围的女生憋笑的神情，下手毫不留情地做了总结：“鲁先生要是还在世的话，也不知道他屑不屑于革一下你的命。”
林没坐在角落里笑得肚子疼。
后来她俩坐在车上，林没问她：“我说周小姐你就不怕人家打你吗。”
周豫十分淡定地吐着烟圈，“这种人很要脸的，带了一群女孩子听他**，被打脸了就够丢面子了，打人是肯定干不出来的。”
林没突然坏笑：“你段位这么高，有没有被人打过脸？”
周豫拿着烟的手一抖，默了一下，悠悠地说：“有一次我说自己累得脑细胞要质壁分离，有人怼我说动物细胞没有细胞壁..........”
林没笑得震耳欲聋：“哈哈哈哈哈，我想知道这位英雄的大名。”
周豫咳了一下嗓子，选择沉默。
林没直觉周豫说的那个人是贺之安，也只有这个人能让周豫瞬间没了兴致。
林没转了话题，“那你都被人打过脸了，也不将心比心放人一马，好歹有女生在哎。”
“那不行，”周豫笑了，“被打过的脸总要找人打回来。”
林没：“...............”

后来林没和周豫又聊起那次的鲁迅事件，林没说我觉得有一部分女性的好胜心强在想要证明给父母，给亲人朋友，甚至是给求而不得的爱人。
她一边修着脚指甲一边语露羡慕，“但还有一部分活得明白一点的就比较朋克，他们就单纯觉得来都来了就很想赢，赢不了也就算了。这种人身上那种把审判标准握在自己手上的傲娇，让人就觉得女孩子真可爱。”
周豫躺在沙发上斜眼睨着她：“很可惜，我们都不是天生爱battle的女人。”
说完周豫起身近看着林没，“我是为了活着。”
林没放下指甲刀，回避着起身说：“我去给你煮点吃的吧。”

林没赶到剧院门口的时候，已经开场十分钟了，周围的人群星星点点，她气喘吁吁地在视线内搜寻她想象中的邋遢男人，然后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走吧。”
林没转身，一个白T恤蓝牛仔裤的男人倚在墙角，把刚摁灭的烟头扔进了垃圾桶。
林没跟在男人后面道着歉：“不好意思，石先生，路上堵车。”
男人没出声，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林没继续补充：“让石先生等这么久，真的很抱歉。”
男人连脚都没停一下。
林没顿时有些不悦，好歹是一公司领导，被人怠慢着傲娇就窜了出来，心想搞艺术的果然高冷，早知道就不来了。
“票。”
她正在心里吐槽，反应过来的时候，石临渊正皱着眉头看着她。
林没赶紧接过他手里的票，跟着进了场。

石临渊选的《恋爱的犀牛》。
一个叫马路的犀牛饲养员和一个身上有着复印机气味的不爱他的女人明明的故事。
林没坐在观众席看台上的话剧演员声嘶力竭地吼叫，只觉得刺耳。
她百无聊赖地转头看石临渊，发现石临渊长得还挺干净。虽说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但是眉目硬朗线条清晰得说他刚大学毕业都有人信，面部没有一丝肌肉下垂的痕迹。
石临渊感受到林没的打量，双目注视着舞台，声音冰冷没有起伏：“林小姐如果不喜欢看，可以睡觉。”
林没一连两次被人打脸，已经是极限，但她依旧面不改色。
只是学着没有起伏地回：“石先生如果觉得被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石临渊：“迟到已经很不礼貌，中途离场更是对演员的不尊重。”
“我.........”
林没看了眼已经向他们投来异样目光的观众，选择了闭嘴。
林小姐吃了瘪，心想这人傲慢到这种程度，也不知道周豫是不是存了心要整她，她默默地咬牙想等出场了再找周豫算账。
然后她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来之前和周豫的对话。

“他们那种人自恃清高的，我就一凡人，不凑热闹。”
周豫躺在林没家的沙发上玩手机，“我说林没，你好歹是中文系出身，能不能拿出一点文艺青年该有的气质。”
林没挑眉，“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原来我也是被艺术海洋浸泡过的人。”
周豫盯着她坏笑，“何止是浸泡。”
“哎，你打住，”林没大脑警铃作响，“我不想听。”
周豫来了劲，光脚站在了沙发上，动作娴熟地看着手机里的文字开始表演：“上官玥儿被司徒卿压在墙角，试图反抗却动弹不得，司徒死死地盯着她，额头青筋凸起眼圈发红，他已经嫉妒到快要发狂。上官玥儿不敢直视他深得要把她吸进去的眼神，只是一声冷笑着开了口.........”
“死丫头，别念了！”林没笑着跳上沙发要去抢周豫的手机。
周豫动作机敏地窜到了角落里，愈发来劲地念着：“司徒以吻封缄，上官玥儿避闪不及，气极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从白皙的脸颊滑落，司徒看着........”
“好了！”林没知道再念下去就要到床戏了，认了输，“听周总监安排。”
周豫蹲在墙角笑得要断气。
她说：“林没啊，我跟你讲，就你当年写的这些总裁文，我全留着呢，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了。”
“知道你留着呢！”林没没好气，“吻戏床戏激情戏全都留着呢！”
羞耻，太羞耻了，林没绝望地想。
周豫捂着肚子慢慢走到了冲她翻白眼的林没身边，跟她一起靠着沙发坐在了地毯上。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空气里传来周豫的声音。
她说：“林没，其实我更喜欢以前的你。”
林没转头看她。
周豫：“那才是真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