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寺

（原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令诸有情、出魔脱纲，解脱一切，外道缠缚。）
（木槵子在指尖慢慢的转动，静谧的佛堂只有隐隐传进来的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动的声响，檀香的气息其实并不太好闻，人们说它宁神，可翕只在佛祖的注视下瑟然，一颗心坠入了恶鼻地狱，努力的挣扎着往往上爬。于是啊，翕只得学了药师琉璃光，许下诸多宏愿，做了诸多善事，能洗去这满身秽色。）
（翕是个有罪的人，妄语、绮语、两舌、恶口，而念之所起，贪欲、嗔恚、邪见。素雪绢绣了极好看的纹样，覆住了这皮囊，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素纸一般，脆弱的不堪一击。）
（今生啊，已然是污浊的雪水混合了尘埃，就那么晾晒在金乌之下，等得哪一天熬干了，也就去了。故翕不求佛亦没有祈愿，王上待翕很好，翕无所求。而翕信佛，在那感业寺冰冷的夜晚，翕就着血色漫上玄兔，那是报应。）

（她拾级而来，佛陀观音法印即刻撞入眼帘。纤秾不乐意深究那些手势里头的深刻教义。签面如同现在与未来生出的裂隙，将一切不安妄断迎入怀中。况且她向来于求签一道命途多舛，真要深究起来，恐怕年年筹划应劫，就颇费思量——伤脑子的事情，她不愿做的。再有就是，如他们佛家所云，怕着了所谓我像人像众生相。）
（云絮翻滚于罗刹佛海，山水一程。寺院涉一遭，如坠天花，如滚妙谛。来人心有所求，有所求必惧有所失。倘若真有人能远离眼耳鼻舌身意，她都将抛却身上枷锁。「阿秾——姊姊最后别无所求，只要你活着。」管甚它头顶花枯，衣裳污垢，不乐本座。就算是她又能规定自己怎么活。）
（侧门入，三拜仪轨。）
观自在菩萨，若看纤秾还算顺眼，那便允奴无病无灾，做个闲人。（她估摸着那串念珠拨序渐缓，方敢打断。）才人安。

（十二大愿一一诉尽，琉璃心内依旧不改晦涩。那股子窒息的感觉梗在喉间，仿佛像是一只大手，掐住了翕的脖颈。翕是个有罪的人，昼夜不停一刻也不敢忘，注视着佛祖的时候，佛祖亦注视着吾，真真是，卑微若蜉蝣，轻贱如枯草。）
（舌尖上蹿起的苦味道，叫神智更清明几分。忽而轻轻笑了，低垂的眼睑遮掩了那股子嘲意。当真是，清醒者，最悲切呢。这人间于翕本就宛若地狱，即便翕有罪，往后入了恶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吴娘子。”
（木槵子收拢在掌中，呼出一口气平顺了心境，方才对着佛堂中另一人注目。眉目盈满了和顺温婉之意，翕惯了这平淡的性子，又有些娇怯，该是这太极宫顶好说话的人了。翕之道，在于谦卑。）
“娘子参禅否？”

（她这样的姿态，倒教纤秾受宠若惊。位份倒置的一瞬间涌起的荒诞和虚妄，教自己不得不将语气音容仔细拿捏。）
纤秾来许一个，不会还的愿。
（三世诸佛已经剥夺了重拾因果的能力，失去了人人皆可仰仗的庇佑，还有谁能听她诉说。奇怪的是，纤秾从未想过将自己交予地狱或着阿修罗。佛陀所为，不过增加她面对鲜血与黑暗无动于衷的筹码。心之所向，或许就如不断波及自己的浑厚钟声，强势穿透，无可挽留，也留不得。）
（纤秾和她所有的朋友，从来悲观透顶，从来被动承受，从来不争不妒，悲恨相续。她实在是个没有自我的人。）
（寺庙的存在，就如同不断敲击提醒她的剥夺之钟。少女的情，同阿姊美丽的魂灵，做了一切美好晚霞的燔祭。逃过火舍舔舐的金兰的遗体，就像一朵湿糜之花，盛开在竹林脚下。）
纤秾是个不被允许参禅的人。却也赏过不净观，兴许还剩点佛缘？这是吃不准的。

“言静虑者,于一所缘,系念寂静,正审思虑,故曰静虑。”
（是故一切杂念，源于五恶，又生于不安定。祈愿之法，是为安定，心定则静，则不虑、不忧、不怖。翕以为，所谓禅，便是如此。比丘尼打得禅机深奥，翕从来都听不懂，也看不明白佛祖眼中的怜悯与慈悲到底如何。大概，翕只配做个俗人吧，俗到五恶俱全，俗到畏惧报应说法，才会有如今这样看似虔诚的宏愿。）
（跪得久了，膝上的衫裙摆生了些褶皱，一点一点的耐心抚平，就如同抚平心上的褶皱一般。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地藏，这是翕在佛经上唯一读懂的诫言，它使翕安然存活于感业寺，亦使翕回归这大明宫。翕者，和顺也，不过添一个忍字而已。）
（有一缕阳光洒进佛堂门槛，映照的那块青砖尤其璀璨。游离在光线中的星星点点，翕以为，那是最卑微的存在。）
“十善道成，则三业清净。是大功德，亦防塞一切诸不善法。妾尚无慧根，如此说来，倒不及你了。”
（眼中蕴酿的情愫里包裹着清明自持，那是看透来路与归宿的透彻。）

（才人将经文缓缓念来，纤秾一一恭听。阴影反打在她莹润的脸颊，肃穆见而复失。其实她本人并不参佛道，来此敬香，确乎另有些不堪诉，不堪听的隐秘。）
（渐悟和顿悟与她都太过为难。数以亿计微不足道的小事堆叠出她整个平安而略显寡淡的半生。金钗之年，她明明还只是个稚女，阿姊和金兰的离去，是天神以繁琐到不近人情的法则，勒令遵循的游戏。游戏不得缺席，违令者罪，她心知肚明。假若有什么能教自己的软弱重新穿上洁净的外衣，那就是否认否认，继而肯定。）
妾灵根已灭，寸心消磨。是以只提些虚无缥缈的缘，和三世一观的兴观群怨。妾这类人，既不晓得利害，又不计较得失。来路坎坷，去路微茫。与才人天上地下，岂止云泥之别。
（按理来说，佛前说这些，是大不敬的。在陌生自带危险的女人面前一倾肺腑，是不值当的。可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失去的。）

“脚下总会有路的。”
（不管是歧路亦或者正途，也不管是自己茫然无措的走着，还是有人在背后轻轻推着。这太极宫就像是一个漩涡，搅动着其中所有存在的生物跟随着一起无力的摆动。坚如磐石者如王上，方可有选择的权_利吧。）
（翕是个没有福气的人，这一辈子啊，就犹如随风飘荡的柳絮，从遥远的肃州府，吹到了太极宫。天地不曾眷顾我，十数载的岁月里见过了宫中是非，也尝过感业寺清苦，如今安在，已是宿命最后的怜悯心。故，翕不敢自满，亦不敢自得，这殿宇楼台间，翕只是个过客。王上曾说，翕是这里的主人了，翕只能笑着，将王上当作翕的主人。）
（佛祖是众生的佛祖，王上亦是众人的王上，鹤羽殿的灯火不必太明炽，翕就安心的守着那一畦菘，等待着王上的到来。）
“妾觉得吴娘子的眼睛很美，像是云梦泽清晨的烟水茫茫。”
（辗转间亦见过了数人，窦娘子的柔美，施娘子的明媚，如今再看眼前人，便觉得百花齐放，那是圣人之德泽被天下，合该叫这太极宫里，争相竞艳。）
（自嘲不露，愈发乏味平淡。）

行路难，行路难。
（「阿秾有没有观察过别人眸中颜色」未曾。）
（纤秾的眼睛，是不大会骗人的。那是表达欲望达到鼎盛之时，少女特有的闪烁微茫，轻浮与躁动。如同屑屑散于深海之浮星。世故与阴谋论则是浮星背面的阴暗藻饰。长睫淡扫，牵动眼波流荡。绽开则明珠吐泽，即使最绝望沮丧时，也绝不会同死灰槁木那般，当不得细品。）
（春秋递嬗，斗转星移。如果说纤秾还有什么骄傲，那一定是保全这对眼睛的骄傲。她若愿意，甚至可以将过去所做的所有寡淡的事情，总结成人人皆可诉说的命理。）
才人美貌才若松上白雪，山间明月。龙章凤姿，令人心折。
（旋波荡来，我助推之。龙章凤姿四字，原本在口中辗转不能下。真要脱口时，却如此水到渠成。蒲团所限，纤秾不得不保持极其谦卑的姿势。像是提前演习一场加冕仪式。遗憾的是，这漫漫长路，纤秾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失陪。她又实在不是阿姊，做不出干脆利落的决断。）
此处有一言，不得不提。为着今日参禅的这份缘，纤秾承诺，若有所需，可放手一搏。
菩提萨埵。

“吴娘子是个有趣的人。”
（仿佛是第一遭听到这样的言语，翕唇齿间尝到的不是甜意，而是一种咸涩的滋味。就像是菘做的清粥里面放多了岩盐，粗糙的盐粒还没有褪去那股子苦涩的滋味，混在咸味的粥汤里，十分之难以下咽，却又不得不下咽。翕要活着啊，纵然这人世是炼狱，亦想要活着。）
（抬头注视着佛祖的双眼，佛祖亦注视着翕。翕贪嗔痴恨爱五毒俱全，等一个渡的人，只可惜，王上渡了翕的躯壳，却渡不了翕的灵魂。太晦涩了，灵魂仿佛深陷于泥潭中，这十几载岁月，越陷越深，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一般，漆黑的深渊，只有寂寞与恐惧陪着。）
“行路难，行路难，娘子可要走稳了啊。”
（这太极宫的每一步路，都布满了荆棘坎坷，无数双手从阴暗处蓄势待发，只等一个松懈时候，就把经过的人拖拽到荆棘丛中，淌开的血浇灌得荆棘中开出了美艳的花。）
（翕见过那花，是罪恶的芳华。）
（如今忆起，仍有几分惊悸，敛眉轻颔首不再叙言，牵裙而去。门外映照的金乌之光，叫蜉蝣活在了那光缕之间，常在，未必不是慈爱。）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往来使者，皆可告诉人的事实是，参禅者暮。倒不一定将讲话说死，只是心境与饮食男女不同，整个人显示出一派肃穆姿态。十六岁的纤秾和十八岁的相较，如果说有什么不用，那就应该是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差别，心智的退化和关于生存秘诀的突然领悟。就这一点而言，那无疑是最接近佛缘的时候。）
纤秾省得了。谢才人抬举。
（郑无疑是一泓清水，纤秾不信清水未肯起波澜。何况在这水至清则无鱼的地方。古来如此。她避重就轻，她也乐得逃避。她相信，禁庭早晚有一天教自己看到脚底下的泥泞。纤秾忽然有点想念阳光。白昼，七足金乌的脚下。那时她就是游离于三道三界，非鬼非人非畜非修罗的善类。）
谢才人提醒。
（即告离去，如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