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番外: 江花落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居易《花非花》
(一)流水无意
暮色渐临,月光变得柔亮起来,晕染御水河边垂柳如烟。
翠云居二楼的流云阁中,绿烟褪下平日的绿衣,穿上素白的衣裙,,静静的坐在月光里等待。
今晚,她拒绝了所有的恩客,只为一个人的到来。
从暮色浮起到月上中天,风满袖,月侵衣。
然而窗外的月光如此沉重,世事轮回,她的等待始终没有结果。就如当年在蜀中的屋檐下,望着屋外苍白月色,等候千里之外的子弋归来一般。
往事如尘,伤感依旧,那些遥远的记忆有些不受控制的袭上心头。
那一年,她不过盈盈十五。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云若水。
父亲时任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她的家在蜀中清绝秀幽的青城山下。
那一日,她正在花园荡着秋千,丫鬟急急的跑进来告知:“小姐,未来的姑爷来了。”
她有些惊慌,又有点期盼。这门亲事是从小定下的,她和未来的夫君孟子弋素未谋面,她常常在夕阳弥漫院落的时候,想象着他的样子。
犹豫中,丫鬟已经把她拽出了花园。
匆匆梳理后,她见到了被自己幻想过无数次的孟子弋。
他白衣整洁,年轻的面容安静儒雅,虽不是自己梦中的样子,却也生的眉清目秀。
他们第一次见面,互有好感。
那天以后,子弋暂住在了她家。原来他父母相继离世,他守完孝后,听从父亲遗言安排投奔未来的岳父大人。他要借地认真读书,先参加秋闱,再进京春试,之后返乡完婚。
正是春意朦胧的时节,渐渐的,他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月下弹琴,而她喜欢看他窗前苦读,喜欢看他临风横笛,虽然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秋闱之后,子弋如愿中得举人,第二年便上京参加春试。
临行前,他鼓足勇气,与她分别。
“若水,等我来年中榜回来,娶你回家。”
“子弋,我等你——”
这是他们之间说的最后两句话,从此再无交集。
三年后,蜀中遭遇百年未遇的饥荒之灾,放佛一夜间灾民如潮,城中一片混乱。
天灾降临,朝廷接济不及,饿发了昏的乱民成了暴民,人祸随之而至。他们涌入城中官宦贵人之家开始哄抢,混乱中,她分管粮米的父亲被乱民打死,家人纷乱逃离。
她与至亲逃出蜀中北上,却在流离颠沛中彼此失散。
从此,她孤身飘零,荒茫的世界里,她失去了依托,只凭着一股念想,流落到京城,渺茫的希望能找到她唯一能找的人——孟子弋。
独身流落的美丽女子,无依无靠,就如暴露在外的一块鲜美肥肉,引得一群嗜腥豺狼争相抢夺。
她已经盘缠用尽,走投无路。找不到子弋,可还要生活下去,无奈中,她走进翠云居,做了一名艺妓。
从此,蜀中少了若水,京城多了绿烟。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一转眼,已是六年。
六年之中,她识人无数,也曾费尽心机打听子弋的消息,可总是毫无所获。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变了心,可都不是真实的结果。她渐渐死心,不想再去追寻,因为无论他是死还是变心,对她来说,都不是好结果。她更宁愿相信,也许,从来都是一场梦,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她只能,继续在翠云居飘摇。
一个女子沦落风尘,却有才识,实在是一件悲哀的事。
这些年每日迎来送往,在达官贵人风流才子中分花拂柳,嫣然赔笑,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犹如一朵美丽动人的藤蔓花枝,只能依附缠绕在他们身上,才有机会解得开身上的桎梏。
但是她就是那么傻,傻到一直等,等到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等的是什么?是早已属于前尘旧梦的孟子弋,还是另一份真实的心动?
直到昨夜,她见到了与小彭王爷和小财神一同来翠云居喝酒的郭旭。
不是第一次看见年轻英俊的恩客,却独独被他搅的怦然心动。
郭旭的年纪与那年初见时子弋的年纪相仿,面容依稀如梦,他临风横笛,白衣缱绻的样子,比当年蜀中月下的少年更加俊逸潇洒。
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流云阁这一夜的烛火似乎比往常都明亮。
心弦被骤然拨弄,他的笑容在她看似波澜不惊的心底轻轻划过一道浅浅淡淡的痕迹,泛起无声涟漪粼粼。
她忍不住在心底嘲笑自己,然后迅速用妩媚笑容隐去柔软的心动。经年的声色教场中,她已习惯虚情假意,挑逗的伎俩。当她半真半假轻轻吻上郭旭稍显稚嫩的面庞,他一瞬间的茫然让她猛然醒悟。他还那么年轻,那么纯真,眸子中闪烁的光彩如同青城山中涓涓流过的山泉般清澈纯净。
原来,他真的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有些歉然,却更加挡不住心动,匆匆正了色,又匆匆离开。
一夜梦不尽,梦见青城山的月色,梦见白衣的少年横笛临风。隔了风烟袅袅的岸,少年的眉目依稀是郭旭的模样。
阳光透窗而入时,她翻身而起,出神的坐在床边,回想梦境,不断的问自己:为什么,不是子弋?
坐到桌前,铜镜中映出姣好的容颜。她揽镜自照,良久,抽出诗笺,研墨提笔。
“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弄,疑是玉人来。”
不知道为何要用《西厢》中的句子,也不知道这诗笺要写给谁,子弋还是郭旭,实在让自己糊涂。
她决定出门走走,平复自己烦乱的心。
待她回来,桌上的诗笺已没了踪影。问时,小丫头犹豫回答:“适才妈妈进屋,见了诗笺,便拿走了,好像是让人送给长风镖局的郭大少了。”
她闻言,心中一惊,随即明白。
郭旭是小彭王爷的朋友,又是镖局少局主,昨夜第一次到翠云居,老板娘自然不肯放过这种贵客,借机拉拢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有些恼,却没有发作。小丫头觉得奇怪,以往有过一两次这样的事,老板娘私自拿了她的东西赠人,她得知后,总会大怒,停止见客以示抗议。今日她却一言不发,只是皱了皱眉,并不找老板娘理论。
小丫头不免忐忑,小心问:“绿烟姐姐,今夜你还见客么?”
她坐下,缓缓开口:“你跟妈妈说,今夜绿烟只等郭大少赴约。”
小丫头应了离开,她独坐屋中,一时心中如五味杂陈。六年来,无论富贵公子还是风流士子,她都不曾眷顾半分。不知为何,竟然对仅有一面之缘的镖局少局主郭旭别有情愫。
我只是,想跟他交个朋友,她想。
心底寂寞的太久,在某一个时刻的某一个人面前,压抑的情感瞬间如开闸的洪流,禁不住奔泻而出。
时光磨损了心事,一点一点,累积薄薄一层,再盛不下这月光,落入心底,竟然如此冰凉。
烛光摇曳,她望着镜中寂寞的容颜,一如当年美艳。只是,这双杏眼,早已不似当年的青城山中溪水般清澈。翠云阁的六年,虽然一直只是出卖色艺,但挡不住的经年风尘,早已点点滴滴落入眼底,缓缓浑浊了视线,遮住了纯洁。
原来我,早已不是那个纯洁干净的女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她望月自叹,起身,推门而出。
沿河而行,笙歌喧嚣渐渐在身后远离。
月色这样美丽,心却如此失落,绿烟有些恍惚,想借夜风吹散心事重重,不觉走进了一片密林。
危险步步接近,她却浑然不知。
当她回过神来时,已被几名无赖围住。
为首的男子此时双眼淫光流露,抱手看着绿烟,点头笑道:“哈哈哈,今夜大爷艳福不浅,居然遇到翠云居的头牌绿烟姑娘!”
绿烟心下一紧,面上却不露惊慌,只道:“大爷想要快活,改日去翠云居便是,今夜绿烟还有私事,请大爷行个方便。”
那男子哼一声道:“谁不知你绿烟眼珠长在头顶,何时正眼看过我等?你那翠云居,爷也去过几回,哪次不是被拒?今日良辰美景,你我林中相会,正是天赐良机!”他说着,上前两步,手已搭上绿烟肩背。
绿烟慌忙退后,还未来得及开口,又被周围的几人推上前去。
那男子一把抱住绿烟,口中道:“美人,跑了就没意思了。你不伺候爷,就让爷来伺候你——”
他说着,便将嘴凑上来一通乱亲。
绿烟苦苦挣扎,嫌恶不已,怒斥道:“放开我!放开——”
那男子手上用力,越箍越紧,旁边的几名随从围观大笑。
几番挣扎,渐渐无力,绿烟忽然心死如灰,眼角落泪,手脚不再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