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张良静默站着,观察从街口走出的皇帝。
刘季老了,却有一种从前没有过的沧桑与风度。成为天子,纵然意味着拥有全天下,却也不得不担负起天下重任。时事会不断磨练一个人的性情,无论他是否接受。
皇帝注视他们,微抬起手朝下压了压,以示安抚,随即笑起来,尽管年迈让他以往的散漫收敛了不少,但说话时仍然避免不了的带着一丝市井气。
“看错了,还以为是刺客呢。你们都把东西收起来。”
顿时周围的弓箭手纷纷隐去,如出现时一般神鬼莫测。风柏冷眼看皇帝,他对刘季并无深仇大恨,却也下意识没有好感,韩信的死一度让他为张良的安危忧心忡忡。此刻刘季突然出现是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皇帝打量他,风柏不确定皇帝对自己有没有印象,更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与张良的秘密。他强压火气,脑中不断思索着万全的脱身之计。皇帝与他短暂对视后,看向他身后,叹息般唤了一声:
“子房”。
风柏立刻回头,却见张良正缓缓跪下来,躬身低头,朝皇帝拜了拜:“草民叩见陛下。”风柏胸中顿时一阵烦闷,他背过身,想到这人向来如此,尽管他心中不满,此刻却也无处发泄。
皇帝问道: “想来这便是你口中的‘赤松子’了,为何不向朕引荐呢?”说着,皇帝目光从张良身上挪开,含笑看向始终提刀而立的风柏,风柏腰间挂刀,靠在墙边。睨着皇帝。
张良低头谦卑道:“此人只是草民儿时玩伴,一介武夫,不堪大用。”
风柏心中一声嗤笑。
皇帝扫视风柏一眼,轻笑出声:“朕信了你大半辈子,如今没想到你也开始骗朕了。”
“草民不敢。”
“子房。”皇帝收起笑,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无奈与苍凉。
张良抬眼,沉静目光与皇帝一触。月亮从云层中露出来,清晰照在他脸上。皇帝僵了片刻,眼底神色变幻,却看不出惊讶。他笑着感慨道:“没想到你竟是这般年轻。”
风柏皱眉。
皇帝面容在时隐时现的月光中忽明忽暗:“你……你是子房吧?”
张良垂着头,静默不语。
风柏心中不是滋味,他几次三番想不管不顾揪住张良先闯出去——他怎么也看不惯张良这幅卑躬屈膝的姿态,尤其这人卑躬屈膝的对象还是那位不仁不义的大汉皇帝。这位“陛下”的丑事,他听过的可不少。按照他的行事为人,在这种对方明显不怀好意的情况下就该迅速脱身,哪能甘愿如此为人鱼肉?
皇帝脸色晦暗不明,末了突兀一笑:“这世间果然神妙莫测。朕杀伐半生,逐鹿中原,威加海内,本以为天下万物悉数归入囊中,却是今日才知道……”他语气渐渐回归平常,漫不经心道:“子房,在你眼中,朕的天下,朕过往的作为,是否只是一个笑话?”
所有人随着皇帝这句话而身周僵硬,卫队长不动声色,心底却为这位“年轻”的留侯而叹息。皇帝低头摆弄着掌中一个小小物件,夜色中看不清轮廓。风柏脸色一变,拔刀出鞘:“你什么意思?”
皇帝不答,只负手淡淡看着他曾经的臣子。
张良挺直脊背,诚恳道:“陛下若自觉无愧,又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
皇帝似笑非笑:“朕曾听人讲过一个笑话,说的是从前地里有一只寒跫,它自以为是全天下最舒服最尊贵的虫王,有一日天上飞过一只展翅的大鹏,这不知死活的寒跫竟敢嘲笑大鹏不知享受。子房,你说这只寒跫结局会怎样?”
张良认真道:“寒跫有妻有子,吃住不愁,大鹏或许还要羡慕这寒跫才是。”
皇帝嗤笑。
他却仿佛并未听见,续道:“如今王公贵族凡登长乐,必求含蛩握豕,寒跫即长生,单从这一处,就是那大鹏怎么也比不上的了。如此,寒蛩大可不必与鲲鹏相比较。依草民看,这才是陛下所说笑话的本意。”
皇帝哈哈笑道:“不愧是朕的军师,口齿伶俐,天下无人能敌。那照子房的意思,这寒蛩还要比大鹏尊贵了?”
张良动了动唇,他思索片刻,心中轻叹口气,最终未再开口,只低眉敛目,又是一副谦恭模样。他句句出自本心,并非溜须拍马。只是此时此刻,他明白说什么皇帝都未必信他。风柏面上阴沉,眼睛看向别处,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手掌却自始至终紧紧攥住刀柄。张良余光看见他,唇角浅浅一勾。
风柏起先听张良同皇帝老儿讲道理,不耐烦到了极点,只觉张良是在白费唇舌,若是他,直接打便是了,打不过也可以跑。他生怕刘季那厮转眼就要同杀韩信那小子一般害张良。心中暗骂张良聪明一世,关键时刻却不知死活。
皇帝一撩龙袍,竟是不顾仪礼箕坐到一旁石阶上,半眯着眼打量张良:“朕听说你连着两日在宫外求见朕,宫中人不知轻重,今天才把你书信呈给我,我看到就连夜出来见你了,却在这处遇上。”他笑了笑:“说吧,你有什么急事?”
风柏别过眼,再不看皇帝。张良看他一眼,他勉强压下出言嘲讽的冲动。张良斟酌片刻,轻声道:“听闻陛下欲在长安城内立一皇碑,供百姓瞻仰,草民年少时流落市井,曾结交过不少匠人,若陛下不弃,草民愿为陛下引荐。”
“哦?你还认识这样的人?”皇帝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陛下想必也知晓,梁人孔氏以冶铁兴宗族,被嬴政作不轨之民迁至南阳。天下五都,南阳处其一,如今孔氏车骑往来,交游四方诸侯,颇有富甲一方之势。草民想请的乃孔氏府中一门客,亦是其传人,冶铁有方,陛下看……”
皇帝不甚耐烦地打断他:“子房交友遍天下。不过你是不是听错了?”他似笑非笑:“难道朕的相国私下里没有同你说清楚,朕想铸的其实是一块金碑吗?”
风柏皱眉,他凝神看向张良。张良抬头也一瞥皇帝。
张良道:“此事确由相国处知悉,不过草民所求之事,相国并不知情。草民以为,与其大兴土木调动江南金矿,不如用铁。”
“是吗?” 皇帝若有所思。他继而嘲道:“子房啊子房,你既已不在朝中任事,还管这闲事作甚?朕已明令立碑之事由相国与考公令全权负责,你只管安心歇着不好吗?你看你身上本来也不怎么……”皇帝忽的一顿,他想了片刻,阴沉道:“你……既然你的容貌是假的?那往日生的那些病,是不是也是装给朕看的?”
张良立刻道:“不曾。”
风柏心中大骂混账,脸色愈发阴沉。这些年二人为了“老”所受的折磨,怎是常人可以想象?如今皇帝老儿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开始揣测怀疑张良,他本已强压下去的怒意立时又熊熊燃烧起来。
皇帝上下打量张良,手中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的那件东西总算显现出来,那是一件青绿色的玉韘:“朕就说,你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朕……”随即又道:“你说要用铁,可你知不知道,如今朕的子民可越来越指望着铁过日子了?耕地、播种、炼刀、造弓箭……天下一日不可无铁,商贾、百姓、匠民、采铁令……你说用金劳民伤财,难道用铁就不劳民伤财了吗?”
张良不疾不徐道:“榆荚铜钱为下币,黄金为上币,若以币筑碑,有违大汉法度,亦失之平准,易扰乱市肆。”
“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区区一块碑的黄金,难道还能要了他们的命不成?以币为碑,正合乎朕统领四方之威严,有什么不行?”
“并非如此,陛下筑黄金碑昭示天子威严,百姓看到碑却没有喜爱亲近之意,碑绝无长久之理。陛下想必也曾听说过盗穴之业?富贵之墓穴难存,更何况是立于地面上的金碑?”
风柏诧异看向张良,所有人一静。皇帝眯眼看张良,淡淡道:“盗损金碑者夷诛九族,朕看谁敢!”
风柏给张良使眼色。
“即便如此。”张良看了眼皇帝。“金贵于铁、重于铁,且富穴远在巴蜀广汉,调度不易。”
“巴蜀以下三千里,江水飞驰而下;中原太行,东西成皋、诸侯通达道路辐辏,朕的长安城里,连南越鲜蔬、成都稻米都唾手可得,区区巴蜀黄金,能有多难?”
“胡桃蔬果有商贾趋利而来往运送,筑碑黄金却需往当地采金之豪族中征集,先不论富户是否愿拱手相让,就如何均衡各地也绝非易事。”
“张子房!”皇帝脸色铁青,身周卫队长神色一凛,风柏看向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的张良,先前还是委曲求全的模样,这会儿倒是犟起来了。却见皇帝拼全力抑制住火气,咬牙一字一句道:“征金是征,征铁不是征?尚方与考工日日哭喊铁量不足,采铁年复一年辛劳不休,长城外匈奴那厮虎视眈眈!你让朕用铁筑碑,却不晓农事,带不了兵!上不了战场!这么多年日复一日只有欺骗!你凭什么在这里对朕指手画脚?”
张良垂首:“陛下此言有理,草民未曾有所欺瞒。”
皇帝冷笑,死死盯着他。
他从容道:“征金是征,征铁也是征。只是……”他突然磕头至地,缓声道:“陛下,若是草民有铁呢?”
风柏蓦然看向他,下一刻又惊又怒:“你!”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张良直起身,他对皇帝道:“草民年少时,曾因刺杀嬴政而亡命江湖。曾居于下邳——陛下想必也知晓——草民那时偶遇黄石公。蒙圣哲不弃,有幸得授兵书。”
刘季沉默片刻,笑问:“那黄石老儿除却兵书,难道还给了你十二金人不成?”
风柏忍无可忍冷笑道:“若十二金人在手,我们何必在你手下担惊受怕?”正说着,张良目光投向他,他悻悻打住。张良抬头看向皇帝:“草民不敢,不过区区一铁碑,却是有的。”
皇帝看着他:“嗯?”
他恭谨低头。
皇帝静默。
张良耐心等待,仿若一尊青铜塑像。皇帝考虑许久,数次抬眼回望张良,张良只是以一个绝对恭敬的姿势面朝他垂首跪着。
皇帝起身,拂袖。
“若真如你所言。”他微抬起一只手,指向张良。“那朕以往还真是小瞧了你。”他顿了顿,身上凝起一股杀气,淡淡道:“若果真如此,朕早该在火烧栈道后就杀了你。”
他继而又笑起来:“不过,事到如今,那就按你说的去办。若这碑有一点差池,朕就杀了你”。他又看一眼风柏:“朕要看看所谓长生不死是不是真如故事里那般玄妙无穷。”
“走。”
卫队长短暂的一愣,继而迅速点头道:“是!”街巷周围分明依旧悄无声息,但风柏感受到威压的后撤。他松了一口气。
皇帝被簇拥着离开。一阵风吹过,街巷重新恢复深夜的宁静。风柏看向自方才起就没有抬起过头的人,沉声道:“你方才对那厮说了什么?”
“……”。
风柏退后一步,张良站起身。
“我……”
“你什么?”
张良轻轻一叹。
风柏的眉毛紧紧拧了起来,他脸上怒意翻滚,愤怒与不满在胸中横冲直撞。他与张良对视数息,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消失在街巷尽头。张良很快追上去,但四下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