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演绎法 部分摘录
歇洛克沉寂寡言,部署家事甚井井无紊,夜中无逾十点而仍弗睡者。晨兴,歇洛克恒不及余起而出。日中,至病院治化学或解剖人尸。尤时时至穷僻之巷闲行。用功之猛挚,乃无人足;及其不用功时,则长日偃卧不言不动。每及是时,余观其二目似空,若有阿芙蓉(narcotic)之癖,顾静观却无其迹,则怀疑不可止。数礼拜后,踪迹愈奇。余益欲知其底蕴。
歇洛克之面貌躯干,亦在足增人骇。身材在六英尺以上,瘦损如枯树,较诸魁人为高。平时眼光如利矢射人,鼻锋钩如鹰喙,望而即知其刚果。下颌突出,亦见其城府之深。指头非带墨渖,即涉药痕。然风致至高雅。
余不告读吾书者以懒乎?今兹欲窥歇洛克行事,得毋自盾其言?不知余长日无事,既不外出,又无过从之朋友。即以余同舍之生,资为研究。其人初非学医,亦自承其不治医业,然细视其人,亦初无专业,且不专攻一科之学。惟研究之力,深足致人骇服。其精深微妙,靡所不至。
余心自念,斯人果无所图,胡为操心至是?凡读书不精者,所谊亦断不进,胡得如是人之深造,且纤维亦复留意?果使无用,亦何由需此?
顾亦有不明于事者,亦出人之意表。凡世之词章、政治及夫哲学,斯人几不审其有此名。余一日与之言,引名家卡拉尔语,彼竟问余是人为谁,且其人何作者。然此犹其不异者也。
其最异者,科白尼所制太阳系之部位,彼亦茫然一无所解。顾身为十九世纪文明国人,乃不知地球之绕太阳?此则余意所万料不到者也。
彼见余惊愕,则亦笑曰:“汝嗤我不学耶?实相告,即使知之,吾亦立时屏斥而去。”
余曰:“此等事,胡须屏之?” 歇洛克曰:“实告汝。凡人之脑,犹之一空室。此中陈设,固主之于人,或良或窳,听人所命。果使愚者思实其屋,凡朽株腐木均拾而纳之屋中,而家具有需于人转因之而黜,不得列于堂室之内,即使家具不屏然,位置亦必不获当。故聪明人之慎于所择一榻一几,必求其可以适用者,位置井然,随拾即是。更有人言,人之脑球广于收纳,即使充牣,尚足拓扩。须知新入者,旧出。位置相挤,万无两全。故生人之学问,不能以无用者尅我有用。”
余曰:“太阳之系,亦天下普通之学理,何可遽昧?” 歇洛克曰:“他人固有用矣。于我,则何用者?即使地球不随日而随月者,于吾事亦复奚益?” 余方欲叩以所治何事,而歇洛克似已夙知,即露其拒我之色于颜面。余亦嘿而不问,心中终欲一察其行为,则时时推解其所业。
顾彼言所不合用即不学,学之即所以适用,余乃一一记之《歇洛克·福尔摩斯伸绌之表》,因书其下:
“文学,无。”
“哲学,无。”
“天文学,无。”
“政治学,甚浅。”
“植物学,偏。”其下即为小注曰:“如阿芙蓉、野葛之类,足以杀人者,辨之甚详。至于树艺之法,则一无所解。”
“地质学。”其下注曰:“讲实用,不究理想。然亦有所区域不偏,考索其长者,能一瞥眼间即辨析土色。凡雨行之人,观其衣袴之污泥,即省来从何向。”
又书曰:“化学。”注曰:“此道甚微妙。”
又书曰:“解剖学。”其下书曰:“毫厘无爽。然不拘成法。以意为之,恒中肯棨。”
又书曰:“凡报中琐细之事,无不识之。至能背诵讼庭琐事,历历如背旧书。即不涉讼庭,而亦记之。”
又书曰:“能引胡琴,为技熟,为声美。”
又书曰:“剑术、拳技,备极精良。而英律亦极精熟。”
余书至此,即曰:“如是长篇,乃不审其人之业,尚留此何为?”遂取而投诸火。
虽然余表中所谓善于胡琴,即以胡琴论,亦迥与人异。琴技既良,能为德国孟德而司所制至难之乐谱,然其所谓德音者,惟余强之始奏。其技若在平居中,则随意而引,不复成调。或悲或抗或忧或乐,随心而奏,似心之起落抑扬,手中之琴亦随之而转。似此怪调,余颇厌其扰。而歇洛克似亦知之,见余,则奏其雅调,投余所好,用酬其扰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