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内 · 望月台 】：千里婵娟

我喜欢听逸闻野史，正如我喜欢平安京里丛生的精怪。谁见过真正的精怪呢？反正我是从未见过的。但我认为，他们比我接触到的人都要可爱许多。他们有情有义，也有诡计和阴谋。我总是叶公好龙，隔着竹帘，我才能想象对方的花容月貌。一旦挑开了帘子，想象多半要落空的——我会把人想得更好，或者更糟糕。
我摇着一把桃花扇，它浸在月光里，也有了一点柔和的颜色。
“你听说过辉夜姬的故事吗？那是一个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天女，贫穷的男子希望用自己赤诚的热爱打动辉夜姬，权贵则希望以自己的金钱名望得到她的青睐。”
但最后，辉夜姬谁也没有接受。“奴没有听过辉夜姬的故事，不过娘子喜欢这个故事，奴可以去会宁殿寻类似的书。先帝的珍昭仪是东瀛人士，会宁殿也添了不少来自东瀛的书籍。”这个侍女答得很周到，但其实她对辉夜姬没有一点兴趣，我能看出来的。
我听过这个珍昭仪，如今宫里还有一片很美的樱花林。她的故事会一直在的。
“是么？也不知道辉夜姬和珍昭仪，哪个更美？”
我没有见过珍昭仪，也没有见过辉夜姬，我只见过皇帝的珍婕妤。

我尝试去走遍宋宫的夜路，有没有成精的花草勾来枝，容我探寻它的居所，是否雾绕云吐，是否有抱着膝低声抽泣的小妖；我想听他们的故事，儿女情长无边风月，即便是草木，他们也有不同于常人，却意味深长的一出戏
今夜的赵灵修在哪里我不去想，不过是宋宫哪一隅，温香软玉抱怀，也许那娘子还低吟着她乡土的小调歌。我能听见那首歌绕风过，一点点贴着我的耳，像是唱给我听
“阿理，宋宫不是我的家——”
玉骨团扇轻晃在身前，还有一丝披芳胭脂魂的气息，是樱花的香
“我的家在洛阳，在和光境，在乐游坊，在楚王府，唯独不在宋宫的披芳。”月华漫过远处殿宇的檐角，敲响了夜幕勾人心魄的赞歌，云岚化成一个娇客的模样，披碎星与晚露走来，这是我坐在栏上，扭头瞧见的第一景。
她在讲故事，我也想听听——
“皓月与星辉，是不相伯仲的，哪儿有更美一说？”往身侧缓缓的，倚在一柱上，风恶作剧掀了一角裙片，又拨我的发，我透过斑驳的影去看她，疑似曾相识，却忆不起名姓。
我姑且把她当做，月亮送下凡间与我讲故事的来客。

我记得她——
不是作为宛修仪的她。我记得追悼会上的她，那时候，四围有喑哑的哭声，有似白蝶一样的灵幡，也有红着眼的小娘子。而她说，做能令自己开心的事情就好，大人物是英雄，小百姓也是英雄。我向她行礼，这是宋宫的规矩，我得守着。
“但诗人多吟诵月光。”
那可以是张若虚的月光，也可以是李青莲的月光。它也可以是万年竹吹奏着的，送给辉夜姬的曲。
“星芒太渺小。你看——”
我伸手虚指河汉，它是苍穹的白练，是银丝织成的披帛。
“相星的人会亲切地叫出每一颗星子的名字。而我，连二十八星宿都认不全。但月亮不同，三岁的小儿也知道那是月亮。”
我想成为月亮。

“但月亮啊——”
“太孤单了”
我顺着她指向看去，那是一卷平铺的轴卷，用棠梨飞霜的色填了一条河，人们总能用它编织出许多美好的事物，比如爱情，比如神与人，再比如鹊桥；可我观它更像是天上的红尘，所有繁星归于满幕，唯独月亮，它独自讨来凡间烛火来衬月华的柔和清冷——它太孤单了
我回了神，垂了睫，两扇如不安分的蝶翅在风催促下颤两颤，恢复平静；我借着玉骨团扇起的微风递去未褪娇柔的声调
暗处的花枝浓问我，此时是魏雪风还是宛修仪
“月亮是不是很冷呢，千年不化，万古寒冰”
和光境的魏雪风也认为星芒渺小，皓月的辉无人可拒，可努力乘着云近银盘，却是能觉得冷，她冷，月亮也辉冷吧——“若是真的，那还有月亮里的桂树，也似乎结着寒霜，吴刚的手都该结冻了”
也许我太无趣了，才能与她谈论月亮，是月亮的不同故事

曲高和寡。行到那个地方，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便是一个知己也没有，也是能够忍受的——这令人难过，但也不是不能忍受的。
她说着冷的月亮，我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听她说，月宫里的伐桂者。
“嫦娥是碧海青天夜夜心，吴刚是仙家暂谪亦千春。月宫不比天宫哪。”
月亮是忏悔的地方，是一夕团圆而后长久的离别。不过是后来的人关于穿凿附会，要在吴刚未干的血与汗中偷取一点儿他们想要的祝福——大约是认为，但凡脱离了肉体凡胎，总要给人间回馈，再微末的一点星火也好。
我带着一点儿讥讽地笑，笑包括我在内的愚人。
“他们都是不快乐的神。有些人是很奇怪的，总要向往神仙的日子，但细数神话传说，大多数神仙都是不快乐的。他们孤单，无悲无喜，只有高高在上的地位。”

和光境的藏书阁有很多书，可我总是会挑最角落上能染尘的那一堆，它们被先生夫子们称之为游戏人间的必需，寺庙里藏着的姑娘，琴弦里奏出的勾魂，以及白幡起入梦不醒的书生——
这些都比神仙有趣，他们食的烟火，可比神仙的瑶池水滋味好的多
“没有人或是神仙完全高高在上的，他们杀魂，他们散魄，他们踩着的也是自己的血和肉”
“谁知道千百万年而过，他们没有悲欢离合儿女情长呢？呐——也许不是没有，而是那个人在身边罢啦”
月辉一点点在转着，从一个角落移到我的裙角，再从我的裙角走向她的指尖，所到之处很好看，比白日的花红柳绿好看得多；我们在谈月亮的时候，忽略了风的存在，它总是企图怂恿人，上去陪陪嫦娥吧，陪她跳支舞，你会很快乐
风还在拽着我的袖，我的裙，我的发——还有她的
“嫦娥娘娘让风使带话来啦”
“她悄悄告诉我，若是我们好奇，便上去与她舞一曲相思呀——”

杀魂散魄，踩着自己的血肉向前。她的话太具体生动，我仿佛能听见兵戈之声，仿佛能看见太一道的寒冰飞雪，冰棱尖刀一样倒垂在暗青的松树上，那是专门针对君子的酷刑，寒了心，缝上嘴，扒皮抽筋换来春日的重生。
我不寒而栗。
但她的后话又是这样的俏皮。让人忍不住笑，不是冷笑讥笑，不是大笑狂笑，是听过了她的话，突然就发笑。
“宛娘子可真有意思。”
玉轮似的月，我在望它的时候，它也在注视我。
“但我突然觉得，月亮未必就是孤单的。里面有嫦娥仙子，有吴刚玉兔，有东瀛的辉夜姬，波斯的月神殿下，它汇集了众多的原始信仰。”
辉夜姬是少女，吴刚是英气的男子，玉兔踢着后腿，踏踏踏地舞。月亮有着宽广的胸怀。
“您会舞相思吗？我笨手笨脚的，学不会舞。”

“对啊，有人陪着他”
伸出手，用指尖缓缓的，点在月亮的位置，可我好像握不住，它好远呢，嫦娥该让我怎么过去呢？是让风托着我与她，还是求来望舒，请下一片云来接我们，云，会是冷的吗？
“但谁知道，他需不需要陪着啊？”
我像个刚落地的婴孩，好奇的打量人间夜色，哪里有花，哪里有草，哪里是月亮的家，白日里它会去哪儿，我都想知道
可我又觉得无趣
这个时候她问我，会舞相思吗？魏雪风会的，只是我许久没有试着跳舞，是在何道琴寻仙之后——我答应过他，不会给别人看的。所以我连赵灵修都不曾告诉
“我会呀”
“跳给你看好不好”
“嘘，别告诉赵灵修我会”
粲然一笑，缓慢的立起身子，侧了腰，低了首；这时候没有曲子，也没有表哥的琴，但我还是跳了，也许是月亮太美，也许是她讲的故事好听。朝露迎风，璇腰掩面，再是牵着风拽着袖，成了夜的飞花。就连望过去瞧她的眼波也变得缀如湖光与岚雾
我以为我在给何道琴跳舞，一曲相思

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场无声的舞步。她踩着月光，就像神女踏着翻滚的银浪，不，用翻滚还不太恰当，月光的浪是轻微地荡漾着的，像涟漪。月光漫过了她的影。她说，这一场舞不要告诉官家，这一舞不是献给官家的。她似乎有秘密，每一个人都会有秘密的。我很愿意替她守这一点秘密。
风，这风成了无弦的琴。风月佳人，冰肌玉骨。曾经以为那不过是诗人一场浪漫的想象，在见到她的舞姿之后，我才明白，舞者的美是写不出来的，诗人的生花妙笔竟连美态的万一都描绘不出来。只有你亲历其境，亲自去看了，才明白细笋一样的手指可以这样灵活，不盈一握的柳腰可以这样曼妙。
将她拿去和别人比较，是辱了她。
“宛娘子，这可算是一舞动九天了。”
我抬手握了握自己的脸，有些发热。我这人有这点坏毛病，感动的时候容易脸红。
“您喜欢吃什么？或者你想听什么故事？我……我会尽力做给您的！”
这一场舞，我总不能白看，不能投桃报李，便是我的罪。

我去瞧月亮，月亮多了一个影子，也许是嫦娥的，也许是何道琴的
以往表哥常告诉我，他想做月亮，是柔和的能在夜为雪风指路，他说迷路了不要紧，跟着月亮走，走着走着，那前边儿就有家，家里等着的，是一把琴，一卷书，和一个人
我现在终于看见了，可那个人，是赵灵修
他在等我吗，披芳的殿里，烛火是不是为他燃的，月亮的影子也有可能是他的，可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跳舞。他有一只飞燕就够了，我有一个观客也够了“虽然不知真假，但你这句话，我很高兴”
我停下了旋转的步子，袖和发还不曾，它们意犹未尽的在风里享受着许久没有的飞扬，它们也怀念的，风这样告诉我；风总比我还要懂我的一切，还有月亮
“我都喜欢呀”
眼前的姑娘染红的腮，有些像我屋里的桃尖儿；我抑制了飞扬的袖，掩住那嫣然的意思，眼睛亮亮的，是月亮给的
我实在是，太喜欢有月亮的夜了，是谁在我面前都显得美好，连我自己也是

“宛娘子下次要来不知火吃冰碗。”
我是很能够理解不肯放辉夜姬回去的那些凡人，得到过的珍宝，怎么舍得轻易放手？
但我要回去了，不然我会怀疑，太好的东西都只是一场未醒的好梦。相遇是真实的，暂别也是真实的，我从怀疑过此刻的坦诚。
我喜欢檐上的翡翠青月，也喜欢月下的她——
“小仙子该回去休息啦，不然明天会憔悴的。”
与她同归，彷如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