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水》
张良敲门时,颜路正在仔细誊写书卷。
“师兄又在抄书。自打良入庄,便总是见师兄誊写书卷,也不觉累么。”
颜路在案上搁下细毫,微笑道:“誊写有助于记忆罢了。子房找我么?”
“是。要日落了,师兄陪良去沧浪阁走走?”
“也好。”
于沧浪阁凭栏眺望,东海之水于此波涌奔腾,淼淼烟波流向天际无垠,唯剩无尽浩瀚苍茫之感。千万条江河,汇了这华夏万里原野的水,从山岭土丘,从高原谷地,从一马平川,细细绵延交融而聚,百川灌河涛涛东来,而后注入这无穷汪洋之中。蔓延整个视野的水天交接处,云为波,波化云,天水一色浩淼无痕,模糊了仅剩的微薄界限。
宇宙洪荒里,永世相隔无法聚首的天与地,终在此处相系相连。仿佛总算于朗朗乾坤下的永恒孤寂之中,为彼此寻着了一份慰藉。
张良歪着身子,斜倚着栏杆临风远眺,颜路则立在他身侧,一如往常。青衫君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栏杆上的浮纹,忽然开口慨道:“看这春日之水真是清澈。”
“源清则流清。初春之水,细雨融雪,先入涓流,再入春江,最后入这沧海。少染了俗世污浊,自然干净些。”
“嗯,春一过,夏秋之节,水便浊些了。”
“此为天道。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天道自然罢了。”
“师兄……你信‘天道自然,福善祸淫,人道无为’么?”
“子房何有此问?”
张良转头看着栏下海浪。“良不信。”
“良认为,人道亦有为。荀师叔曾言,‘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良认为是对的。制天命而用之,不放弃作为这本就是天道——历史便是在众多人道之为中滚滚前行,去往其注定该往之方向。”
颜路听闻此语,抬了眼眸。
“师兄……”张良一袭青衣立在那儿,已站直了身体静静看他,墨色发丝于晚间海风中飘扬。
“良要走了。”
如血夕阳在天际燃烧而落,无垠海面上波光粼粼。翱翔穹隆的海鸟振翅高鸣着,羽翼划破绯红色天幕,他二人在铺天盖地洒来的光中对立相视,张良精致如玉的脸上金色光影绰绰,衬得其棱角分明,一双幽眸深深望进眼前月白衫之人的澄澈瞳孔里去。
颜路眼眸中映着光,也映着他的身影,声音一如平日般温和好听波澜不惊,“好。”
一个告知,一个回答;一个告别,一个应诺。简简单单,纵有千万语,不过无言。
“师兄。”
“嗯。”
“为良……弹奏一曲罢。”
“好。”
沧浪阁里原就有琴,因颜路平时便会偶尔于此临风鼓奏,就备下了一张。此刻他取了墙上的琴来,小心摆在了阁台中央,拂袖理裾,正襟危坐。“子房想听甚么?”
张良抬手解下身上所挂着的白竹洞箫。箫体九节七孔,颀长修痩,透亮盈润——那是颜路于他冠礼时所赠之物,他此后一直随身携带着。“良愿以此箫与师兄合奏一曲,不知师兄可否愿意?”
“自然。只是离别之际,莫徒增伤感,子房吹一首欢快些的曲子罢。”
“依师兄的。”
张良执箫置于唇边,阖上眼眸,停了那么一刻蓄势,而后白箫清亮的音色破空而起。一曲明丽的田园风歌从他指下悠扬而出,飘扬于空中又散韵开去,绕上阁梁朱椽,荡过波粼海面。
颜路望着他,手指静拂于弦专心凝神听着。先待张良吹了一段以掌调,而后于新起一段首节收尾时,他右手轻抬,用指拨出两个音。只两个音,与箫声相合却悦耳动听,竟是自出了另一番意境。然后流水般的琴音便在他指下流泻出来。
明丽舒畅,婉转悠扬的箫声,灵动自由似风而起;汨汨长流,清泠悠然的琴音,深沉柔转似水而动。一风一水,风生水起,风起拂波,在天色间荡出水痕,圈圈涟漪向远处一色苍茫天际蔓延开去。
而他二人的发丝衣衫也皆于桑海海风中飞舞起来,放佛就要那么荡散于夕晖之中。舞尽流华光影,舞尽温润依情;舞尽相知相明,舞尽惜惜赤心。
箫管流琴下,不过离歌声。
后一日,儒家掌门伏念以不修儒学道义、有违圣学仁德之名,当着全庄目瞪口呆弟子们的面,立了三当家张良的一纸驱逐令,焚其册案,将其永逐出儒家。
——张子房,从此往后,你皆不许再踏入小圣贤庄一步。
春日的蒙蒙细雨中,张良在小圣贤庄门口阶前卵石地拂摆而跪,向他的两位师兄和仍隐居在竹林清苑中的师叔荀子,缓缓行了正拜礼,叩首触地,稽留多时。然后在众人目光里,衣衫尽湿的年轻君子转头别了小圣贤庄的青砖黛瓦,高檐朱墙,别了这收留了他十五年的家,别了这其曾留下最美好年少时光之地,背了身细软牵一匹孤马,于雨中独行远去。
于路尽头处那身影似有犹疑,但一袭青色儒衫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濛濛雨雾中,终究没有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