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落日终于收了残酷描摹着枯枝败叶轮廓的光,把猩红留在了山的另一边。这里几乎没什么生灵的痕迹,太阳都不愿多留半刻。山林静成画本子的风景页,无风无声,荒芜人迹处是肆意疯长的野木,囚絷了瘦瘠的飞鸟望向山外的目光。
但没能困住那鹰。
这刻晓星尘正独步行在山中,他望望阴沉的天色,顿了顿步子才继续行去。雪落在他睫毛上,扑簌颤动间就成细碎水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埋在了不识人间的万千草木里,无人晓,无人觉。难得蜀东下雪,虽极轻极小,也别有番韵味,只可惜,踏雪之人心无赏雪意。
他身后负着两柄剑。一把灵光流转,青铜的剑鞘明眼人一瞧便知断非寻常物,其上镂着精妙奇绝的纹路,而剑身明亮如雪色;另一把被完全裹在黑布中,包得严严实实,却几乎无所生气。
晓星尘猛地抬头望去,见一鹰盘旋在上,发出极其古怪的叫声。不似寻常鹰的鸣啸,而是狼族般的长嗥,又透着几分凄厉。是只有灵的鹰。
它落在斜前方一棵树上盯着晓星尘看,眼神同其他鹰一样敏锐凌厉,可又更狠戾,像是废了半条命从哪门地狱的锁链子里挣出来的。他愣了下,嘴唇抖了抖――身后又一下比刚才更加虚弱的颤动敲醒了他难得滞涩的神智。但鹰已经飞走了。
人都说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分明是搏击长空的飞禽,却多了鹫的阴骛。山林中隐约还有它扑着翅的回音。
“不……等等!”
发颤的声线是与本人性情不相衬的惊诧与慌张,作以应答的只有在山间来来回回撞了几下的回响,终于七零八落后又归于沉寂。
1.
魏无羡见到带着晓星尘一同前来的宋岚时,也是一个雪天。他和蓝忘机同去斩杀西南放肆作乱的妖狮,归来云深不知处已有半个月了。静室外的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白雪,偶尔有风吹起,雪花就卷起形状各异的画来。宋岚依旧如十二年前在义城相遇时一样,口不能言,颈上的妖纹也没什么异样。而晓星尘却与魏无羡同阿箐共情时所见的不同——那双眼眶里,一对完好无损的黑眸清明澈然。真实见到本人,与共情所见,给人的感觉也是截然不同。
可魏无羡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竟又想到了当年同自己近在咫尺的薛洋那恶魔,简直是把自己整个人住进了晓星尘的躯壳里面。
蓝忘机察觉出了一丝异样,魏无羡看看他,又点点头,取了纸笔递给宋岚后又将目光投向了晓星尘。一身白衣若雪,品貌温雅清明,同记忆中的样子没太大的区别,但那双完好的眼睛里的神色,自始至终都透露出隐隐的思虑之意,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
真是个亢长而沉重的故事,魏无羡心想。可他依旧不明白,为何十二年就能将魂魄安养至此化形回世。最要命的是,完全想不通那些七零八落散去的魂魄,最终竟还是尽数藏在那座已空空如也的鬼地义城。
“魏婴,”始终沉默着的蓝忘机表情并没什么变化,只是眸色闪了闪,沉吟片刻道,“是不是……”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魏无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晓星尘,心里有一种难以置信、却在目前看来唯一有可能的猜测——这个前半生以惨烈收尾、绝望到自散魂魄的云游道长,在锁灵囊从薛洋手中变换到宋岚手中后,凭着自己的意识引宋岚助他聚魂,安养后化形成了如今的样子。
当年那点碎魂,分明半点求存欲都没有。
魏无羡皱皱眉,十二年就将魂魄安养得几乎完全,又得以化形,换作是一般人,想必二十年都未必做得到。饶是晓星尘天资过人,魂魄精粹,心性纯洁坚韧,也实在难以置信。
他见宋岚又写:“此来便是恳请魏公子探明星尘情况,若有助他摆脱现……”
还没写完,魏无羡便轻轻拦住了他写起字来并不十分顺畅的手,会意地点点头后顿了顿,又说:“宋道长,小师叔现下虽已忘尽前尘诸事,于他却并无大碍,正如魂魄可得安养,神智与记忆也有法子恢复,只是……”
宋岚微微侧首,向他望去。又见魏无羡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晓星尘,终于叹道:“……若本人不愿回想,那便同曾经不愿重回于世的魂魄是一样的道理。其实那些往事若是忆不起,于你二人言,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吧。”
晓星尘却上前一步,语气一如魏无羡曾在共情中所见的温煦自然,神色间则是不容忽视的笃定,“我并非不愿回想,”他轻轻笑着又道,“既然已有重归于世之心,必是有重要的事要做,或是有什么人一定要去见的。”
有什么人一定要去见的。
谁?
宋道长?不是就在眼前吗。
抱山散人?这么多年他依旧不曾与世瓜葛啊。
阿箐?小姑娘已经转世得一好人家了吧。
谁。
魏无羡张张嘴,没说出话来,眼前只闪过许多年前鬼雾里不要命的那恶魔的身影。
荒唐。
晓星尘这般心志与性情的人,断不会允许自己不明不白归世。
魏无羡看看蓝忘机,后者与他对视片刻,轻应了一声“嗯。”
他能记起来的事情不多,记得自己姓名与出师,记得同宋岚一道除魔奸邪;记得有个人用奇怪的腔调亲密又恶毒地对自己说,“道长,你可别忘了我呀。咱们走着瞧。”每每想到这里,总忍不住皱眉;还记得一座偏僻的城中,后来不知为何盲了眼的自己与一个少女和一名少年相伴。
那是一段很平静的日子。
是晓星尘所想能起的,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最完整的部分了。格外柔软安宁的岁月。
问宋岚,没有回应。最后只告诉他,再等等,我带你去找含光君和夷陵老祖,他们人正心清,也定识得更多能助你忆起前尘的法子,总比我于旁讲与你听的好。
或许是他自己也根本不愿讲起。
宋岚看看他,原地沉默良久,才提笔写道:“谢魏公子相助,宋某先走一步,星尘就拜托了。”
魏无羡点点头,不知是宋岚自认凶尸之身不便在云深不知处久留,还是因为他也有些东西不愿面对。但无论如何,由魂魄作始,修思补神,到底是鬼道之法最妥当。若以正道修养,那本就受了薛洋好多年各路鬼术折腾、又刚刚修聚好的魂魄,万一与什么相冲而受难,可就麻烦了。
宋岚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递给魏无羡后,又看着晓星尘写道:“星尘,若你记起一切后还愿来寻我,便……”
晓星尘认真注视着宋岚写字的目光丝毫未变,口中却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惊得发不出一点声音的话来。
他竟说:“从此不必再见。”
毛笔一声闷响倒在了案上,振开的墨碎在纸上散得不成样子。晓星尘嘴唇都在发抖,根本无意识说出口的这句话好像扎在脑后的一根刺,戳得生疼。宋岚转过身来,瞩目的尸纹竟在死白的皮肤上缓缓动了动,神情似乎复杂又痛苦。
魏无羡赶紧上前一步开口道:“您放心,小师叔这边有我和蓝湛照顾着,有些事情现在说起也没什么意义!”
晓星尘都快要站不稳,耳边不知什么声音在嗡嗡作响,头疼欲裂。甚至听不清魏无羡在说什么。回过神来时宋岚已经站在了静室外,雪花落在他黑色的道袍上,晓星尘脑子里来来回回撞着几个字眼,傲雪,凌霜,“子琛……”
他喃喃念出这么两个字。宋岚滞住了脚步,但未曾回头,而后又孤身一人走向远处了。他醒来这近半月,从来叫的都是“宋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