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北大就听说,宗白华教授喜爱散步,尤其喜爱漫步于啸林湖畔和文物古迹之林。随着清丽飘洒的《美学散步》问世,这位美学大师作为散步者的形象更活龙活现了,仿佛宗白华教授真是清林高士一类人物。
一天,我例行去看他,不巧未遇。宗师母告诉我,他上外面走走去了。我回转去,不料刚到未名湖,就看到宗老先生身着旧式对襟布衣,肩上搭着个小口袋,拐着手杖,正冲冲往家走。看上去,他显得十分疲累;尽管他对我说出去散了散步,可我却看不出一点散步者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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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散步”,不管从日常用法来讲,还是就隐喻而言,都具有清散悠闲的意味。无论如何,《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绝不是散步者的形象;游欧回国后的宗白华,也不是文物艺品之林的散步者。《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对儒道哲学的尖锐抨击,在宗白华成熟后的思想中虽已销声匿迹,此后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对孔、庄人格的赞美,这并不意味着他已改宗“散步”哲学。明则“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隐则“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对生活的充实和深挚的巨大热情,依然不减当年。
如果说,晚年宗白华的形象是“散步者”的形象,那么,这种形象是否真实;如果这位曾立下夙愿要“研究人类社会黑暗的方面”的著名诗人和学者,在晚年改宗了“散步”哲学,那么,这种情形是如何发生的,这些至今都仍是问题。
作为美学家,宗白华的基本立场是探寻使人生的生活成为艺术品似的创造。这与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有所不同。朱光潜乃是把艺术当作艺术问题来加以探究和处理;其早年代表作《文艺心理学》、《诗论》,以及晚年代表作《西方美学史》——尤其是该书的基本着眼点和结束语,都充分表明朱光潜先生是一位有渊博学识的文艺学家。但在宗白华那里,艺术问题首先是人生问题,艺术是一种人生观,“艺术式的人生”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宗白华、朱光潜这两位现代中国的美学大师,早年都曾受叔本华、尼采哲学的影响,由于个人气质上的差异,在朱光潜的学术思考中虽也涉及一些人生课题,但在学术研究的基本定向上,人生的艺术化问题在宗白华那里,始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面对时代的混乱、人心的离散、民族精神的流弊,深切感到人格的改塑乃是最为首要的问题。要改造“机械的人生”、“自利的人生”,必须从生命情调入手。
毫不奇怪,本来就重视生命问题的青年宗白华,在接触德国哲学时,很快就与当时流行的生命哲学一拍即合。看得出来,青年宗白华熟悉过G·西美尔的著作,在他留欧回国后的主要论文中,有很明显的斯宾格勒哲学思想的影响痕迹(例如他十分强调的空间意识这一概念)。严格地讲,宗白华先生首先是一位生命哲学家,而且,毫无疑问,是中国式的。
中国的生命哲学与日耳曼的生命哲学,毕竟有实质上的差异。中国式的生命哲学,王国维之后,乃是宗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