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还是忍不住回想起那个人的模样。
她常年留着干净利落的茶色短发，平日里最常穿的是一身实验服，眸间永远是冷静和淡然。想到她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永远都像个天真幼稚的孩童，永远无法拥有像她一样的沉稳。接下来我要在这里写下一个和她有关的故事，即使他们的故事对于人类千万年的历史而言太过微不足道。
我现在在地面上，抬头能够看到天空中缓慢流淌的星河，无数的群星闪耀在宇宙间，唯独没有太阳。
这个时代的人类看不到太阳。也许在很久以后的未来，我们会拥有新的太阳，只是那个时候的事情，我就无法得知了。

“明白了吗？”中国宇航员穿着一身便服，刚为新来的年轻人讲解完空间站的基本操作。他即将结束在空间站的工作，马上就要返回地球。
“啊，基本了解了。”工藤新一挠了挠头，“但是有些地方，可能不上手的话还是有些问题。”
“没事，多熟悉熟悉就好啦，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中国宇航员笑，他拍了拍工藤新一的肩膀，小伙子挺机灵，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走，先去休息！”
空间站配备了冬眠舱，它们可以令人体器官维持其所需最低限度的机能。工藤新一记得，前两天首次见到冬眠舱时候，旁边一位宇航员无意间提到，三年前一位叫宫野志保的女科学家原本也在应招之列的，上面安排她负责冬眠舱的维修及改进，不知为什么被她拒绝了。
他认识那个女子，她的父母曾在冬眠舱的研发人之列，而她则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事业，年纪轻轻就在名为科学的舞台上绽放了她的光彩。
这个时代的人们抛弃了所有的宗教信仰，科学成了他们自救的唯一保障。每个科学家在流浪地球计划中都尤为重要，他们大多被安排作维护地球发动机的正常运行，或是与空间站随行，或是研发出供人类生存需要的产品。
宫野志保却执意留在了地球。
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的相识源于她的姐姐。在一次运输物资途中，宫野明美搭乘的运载车被山上滚落的冰块砸中，不幸牺牲。出事的时候，工藤新一就在她的身边，但没能救得了她。
伴随着脑中纷乱繁杂的想法，他躺进了冬眠舱，很快进入了深度休眠。

“黑羽。”过了不知多久，宫野志保开口道，她笑得有些疲惫，“你明白吗？”
流浪地球计划的启动，在这个过程中，不知有多少人为之牺牲。宫野志保的父母和姐姐，黑羽快斗的父亲，还有……工藤新一。这不是一个英雄会被人类铭记的时代，这个时代能当英雄的太多太多了。
联合政府作为当前地球的最高领导机构，他们需要为整个人类文明的传承负责。在流浪地球计划运行的同时埋下一颗火种，无疑是最理智的行为。
听着政府官员的讲述，宫野志保由最初的震惊转为平淡，她随意屈着手指敲打桌面，漫不经心地待那人讲毕，才坐正了身子，微笑说：“我选择留在地球。”
“您说什么？”那位来自联合政府的官员听到宫野志保的回答，不可置信地问道，“您是说您要放弃这样一个机会？我想您大概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
“我很清楚。”宫野志保打断了对方的话，她平静道，“如果‘流浪地球’计划不幸失败，领航员国际空间站将是我们人类文明唯一的火种。我理解并且支持联合政府的决定。而你们之所以会向我透露这件事，是确信我不会把这项计划向别人说明，事实上我可以像您保证，确实如此。而你们需要我们这些人的支持和认可。”
“那您……”
“可是作为我个人，我选择留在地球。”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很抱歉，宫野小姐，但您应该明白，这项计划如果被泄露出去的后果。”
“知道了。”宫野志保了然地点点头，好像对自己未来的处境完全不在乎似的，她笑，“那么，我的新工作地点在哪里？”
这就是全部了。
宫野志保叙述得很平静，听不出有任何的波动，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
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黑羽快斗没有问，对宫野志保的行为他完全不意外。于是他笑了笑说，“我明白。”
他说：“如果是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双方谁也没有说话。隔着通讯线路，时间仿佛停止了流淌，互相间只听得到对方静静的呼吸声。

宫野志保从她待了三年的基地出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她站立不稳。天昏沉沉的，这意味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所处的东半球将在黑暗中度过。
地球航离了木星，得以安然进行它未知的旅程，空间站的任务被迫中止，宇航员全数返回地球，而宫野志保也结束了她在这个地方的工作和生活。
“您知道，没有保密的必要了。”政府的官员无奈地摊手，领航员空间站的返航，标志着火种计划的正式破产，工藤新一和那位来自中国的宇航员救了整个地球，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人类的英雄。
这场人类的自救运动之中，有很多很多的英雄。尽管很多不会被世人所知，但联合政府当然不会忘记，他们向每位英雄的家属送去了纪念章，以示他们对英雄的敬意。
地球依然离木星很近，近到她抬头就能看见木星上瑰丽的纹路。云海翻滚在天空之上，揉碎了无数星尘在其中，整个地面都在暗红色阴影的笼罩下。只有地球发动机发出的等离子体光柱，它们冲破了黑暗，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上，融进那暗红的纹路里。
希望呀……宫野志保念着这个词，她眯着眼，把手掩在眼前向上望去。在她面前的是一面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巨大光墙，在盈盈地散发着蓝光。
自那之后，宫野志保拥有了自己的实验室，不大，但足以她做很多研究。其实于她而言，在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如果只是她一个人的话。
不久前她接到了黑羽快斗的邀请，在地面上进行一场环球旅行。他们没有随团队出行，而是申请了一辆机动冰车，两个人在灰暗中一路向西而去。
见到天边亮起的一线曙光，他们把车停在最后一个补给站，穿上防护服改为徒步前行。在即将踏入白昼之时，黑羽快斗突然向前跨出一步挡在宫野志保的面前，转过身正对着她，笑道：“Hope is a good thing,maybe the best ofthings.*”
“这算什么？”宫野志保挑眉，看着面前黑羽快斗朝她伸出手，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朵红玫瑰。
这个时代已经很难见到真正的玫瑰了。宫野志保有时会通过室内的全息图像把墙壁调整成玫瑰花丛，但奇迹近在眼前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有那么些不知所措。
“这位小姐，您愿意接受这朵玫瑰吗？”黑羽快斗微微倾身，优雅地冲她行礼。以他站的地方为界，世界像是被切割成两个部分，他的脸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身后则是西半球无尽的白昼。
宫野志保记得，她第一次见黑羽快斗的时候，是在T大的校庆上。
黑羽快斗参加了校庆的展出，那时他站在舞台上表演魔术，手指飞快地翻来翻去，眸间干净而明亮，好像周身都散发着光，那样的光是地下城冰冷的人造光无法比拟的。
“小姐，魔术师和科学家一样，都是可以创造奇迹的。”那时黑羽快斗站在她面前，先是冲她展示了空无一物的手，手指屈伸间，掌心里赫然躺了一朵纸折的红玫瑰。他弯腰把这朵纸玫瑰放在宫野志保桌上，笑眯眯地说，“科学本身就是一门魔术，由大自然创造的最伟大的魔术。”
和那时不一样的是，这朵玫瑰是真的，在这样一个时代，也不知道黑羽快斗是用什么法子培育出来的。娇嫩的花瓣在来自白昼的光辉照耀下呈现半透明的色泽，它好像完全不畏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在黑羽快斗掌间安然绽放着属于它的美丽。
“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宫野志保小心接过了玫瑰，把它捧到离心口最近的位置，然后她笑道，“我接受了。”
黑夜与白昼交界之处，明艳的玫瑰在冰原上绽开，像燃起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把一方冰冻已久的土地融化成了春天。

但接下来的局势显然不容他们有多余的时间进行交流。
伴随着地木危机解除，越来越多的人对联合政府产生了怀疑。与其说怀疑，更确切的讲应该是恼羞成怒——他们本以为自己是流浪地球计划的幸存者，结果也是计划中微不足道的弃子。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活该经历这样的折磨？
领航员国际空间站上的一个人工智能，归根结底还是被人类造出来的，人类都不存在的话，它会有什么价值？若不是拥有最高权限，它怎么会违背人类的意愿？
而发布这样观点的是当年在联合国拥有极高权威的几个国家，凭着他们所谓的科学界权威，举手投足间就决定了人类未来两千五百年的命运走向。
一切全是因为联合政府！
为了这个计划，多少人因此丧命，多少人失去了他们的至亲，而这个过程毫无疑问还会继续，一直要持续两千年，甚至更久。因为地球上的人随时都有被抛弃的可能——杭州地下城那35亿人就是最惨烈的铁证，不是吗？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随时会像他们一样。
“这不是天灾，是人为！”
紧接着，流浪地球计划本身也遭到了质疑。几个民间组织先后向太阳发出探测器，不久它们传回了数据，人们将其与四个世纪前进行对比，没有发现太阳的任何变化。愈来愈多的人相信，太阳氦闪不过是一个骗局。
“你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宫野志保不紧不慢地把一份实验报告输入计算机中，唤来联合政府几年前安排给自己的助手，对她下了逐客令。
“为什么？”助手急切地说，她比宫野志保小几岁，黑色短发间别着的玫瑰发卡让她想到了某个人。
“留在这里未必是一件多么勇敢的事。”宫野志保看向眼前倔强的小姑娘，平静道，“活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能办到吗？”
助手紧抿着唇，努力压抑住齿间溢出的呜咽，和面前淡然微笑的科学家对视了许久，终是点头应了下来。
“呀……果然是这样啊。”黑羽快斗揉了揉耳朵，好像感受到了远方战争的激烈，尽管他在的控制室很好地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他们还离他很远。
如果真的有什么能毁灭这项计划，不是太阳也不是木星，是人类自己。他随意调出来几个监控，不同的地下城，不同发色不同肤色的人群，他们聚在一起，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别说这些了。”宫野志保漫不经心地回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人类是有感情的动物，他们的情绪很容易被煽动起来，接下来便会随着煽动者的意愿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
我们的做法是正义的——他们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下了钢印，未经事实洗礼便无法撼动。但作为站在他们对立面的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样的事实发生，所以永远无法从理智上说服他们。
是呀。黑羽快斗叹道，“我们的力量太小了。”
就像人类之于自然灾害，地球之于木星， 还有他们之于暴乱的人群。
能在前几次的灾难中活下来，这于他们而言无疑是幸运的，因为自然从来不会给人类选择余地。这一次，面对由人类引发的叛乱，只要他们选择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依旧可以在这场灾难中活下来，但是……
“我不想。” 宫野志保坦然道，她蹙着眉，在记录完一组数据后，否决了手里这份实验方案。
“真巧，我也是。”黑羽快斗笑，边切出了监控画面，然后他突然问道，“这种形势，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呀？”
宫野志保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她调侃道，“呀，你害怕啦？”
“谁说的？”黑羽快斗有些哭笑不得，这姑娘，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跟自己开玩笑……于是他自顾自地回答道，“总能再见的。”
“嗯。”话筒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羽快斗知道，她也在坚守着自己的岗位，用她的能力为人类生存留下一份火种。
一边说着，黑羽快斗一边挨个对地球发动机的系统进行远程加固。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宫野志保也一样，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失去了理智的人们听不进任何解释，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能力尽力维系流浪地球计划的运转。
手指机械地敲打着键盘，不断向计算机里输入指令，黑羽快斗不知道自己完成了多少，他只知道，这是人类的最后保障，所以一定不能出任何问题。
这是他最后能为地球做的事。

我把这些文字写下来的时候，距离太阳氦闪已经过了几十年。我们已经航出了太阳系，怀着对未来的希望安然前行，继续着前人未完的使命。活下来的人不会为那次的暴乱产生罪恶感——当所有人都犯了错的时候，那就不能被称之为错了；所以，真正的英雄不会像那任执政官说的那样，为世人凭吊。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记性越来越差，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忘记这些事情。趁我还记着的时候，我把它们刻在了石头上，或许它们永远不会被人看到，但这是这个故事得以留存在世间的唯一方式。
“流浪地球”计划实施到今天，我们失去了太多，其中很多是我们自己选择丢弃的，可有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Hope is a good thing……我默念着这句话，怀着对他们的敬意写下了这件往事。接下来它将流传到哪里、流传到什么时候，我都不得而知，正如我无法知道人类的历史将被导向何方。但是我始终坚信，他们在时间洪流深处留下了一团火，而那名为希望的火焰将永远不灭。

end
“Hope is a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希望是一件美好的东西，也许是人间至善，而美好的东西永远不会消逝。出自《肖申克的救赎》
执政官的讲话出自原文。

沙发归我了(好古老的说法)

快哀好吃

顶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