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累累红柿的日头，莫名贪这一嘴儿，只不见柿子树红，倒是院中桂花如星河铺陈，满是香溢。昨夜有细雨，晨时那些雨水打落的桂花，已皆数或归尘土、或扫去。
裕妃平儿少交代我活计，总也是好相处的。近日我思量着届时与她何生辰礼，便往如意馆去瞅一二，便是实在不行，借一套纸笔，绘一卷盛景与她，总也不失了礼。

【西风飒飒，林木犹争姸，无不奋力喷张生气，只为一候的凋零岑寂里不至于教人遗忘。穹极且澄净，万顷一碧不着云絮累赘，雁阵南去，遗有喈喈咏叹权当是连迭说告辞。】
【纵意邅向如意馆，不为其他，只是前日观一画学生敷彩作婴戏图，觉着有趣，欲向他讨了画来，或可博额涅一笑，得一声赞许也说不准。彼时图中独一丱角小儿手摇着拨浪鼓，甚欣忭地张开双臂，身向前倾，迈步去找他母亲，其憨态可掬，又兼挥洒自如的技艺，直将小儿的纯粹烂漫渲染得淋漓尽致。我且恭虔地问他请画，他且俞允，我又不免得寸进尺，但也只做请求、不敢分付地问他可否再添一个丱角女童一个清俊少年，他亦应许，期以今日，我来取画。】
【入馆中，唯数张长案错置，其上尺寸不一的排笔、各样碗碟瓶钵循次列开，独不见画学生，连侍画的祗候人也不见。倒也不必着急，宇内尚且晾着几幅设色长卷，足够聊赖，如是便也悠哉游哉地端看。一幅松鹤图瞧得起兴，也不知是谁人手笔，可将细密又当风翕张的鹤羽逐一勾勒，非但不显突兀混杂，反是惟妙惟肖似要振翮跃出画中，忽而抬眼左右顾看，整好一人到跟前来】
唉！你可知这幅画是哪位先生作的？

这馆中铺陈画卷，总有已成图者，却画墨未干；更毋论摊平在书案上的，亦有列出个方阵模样来，皆是未完待续的故事。磨磋的碳墨，阵阵入鼻，苦涩催得我眉心攒在一块儿，显得已是吞咽了这点儿苦味。
我想往裱好的成画庁去，却不想半路叫人一拦，好一声真情实感的发问。可惜，我不仅对如意馆中所物不知，我还对物外书画陌生的紧。我只是个附庸风雅的俗人，叫画卷不过作礼相赠。可我不大想露怯，便探首一瞧，装模作样的。
：我倒不知。
左右这画学生无一人在，我便有所放肆。不过抬头一看，是个小主子，又忙改了自称。
：只是……约是想画其乘风振翮的生动模样，只是您看这翅。
：弯折的反了方向。在奴婢看来，约是下一刻便是想一跃而起，却得磕绊在地上。

【我仍浸在画中的高情幽致里，任它沐化我通身的庸碌，只分付一耳去摘取她温吞的只言片语。】
【礼乐囚姬丹，诗书缚孔丘，羁鸟池鱼，总宥缧紲。魏晋那些自诩风流的名士，不也只得哭穷途、啸长林、咒酒卮，空一身肝胆、一腔峰壑，无以趻踔戾摩天。我若欲跻九陵，又何畏巉岩不敢攀，那等怂货，如何比肩同侪以为朋辈？缑山之鹤岂颠蹶拜尘泥。】
我看未必，岂不闻“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它要唳九天，必定卯足了劲，不留退路，其后培风一振，就势贯天阙，岂不痛快？
【我且看清了她的容貌，十足是个美人，声色更高畅，也意气冲荡，字斟句酌地同她对辩，欲引之共我多聊一刻。】

我闻这些小主子，无一不是满口诗书言，好叫我这等好闲者，衬得万事不通。虽是女儿家不提倡习文，我也晓得平日是齿于旁的格格间谈天说辞，毋论互相展一技之长。有些愁。
我听一耳朵，更有心应他一声志向，一句话囫囵在口，已是漏了半句。
：以意为画，您定是这般远——
恰见着眼前阿哥，这一双透亮的招子，仿若是暗含何等期待。我略一顿，将恭维皆数吞咽下肚，且温吞、而又试探的，我这半桶水摇摇欲坠，却晃得愈发摇摆。
：节气、远志本是好。
：此一卷，却难言，或是有“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之意。您瞧这画早早落款题诗，松鹤却仍未完笔，未免不可称是本末倒置。

或许他尚有来不及完满的旨趣罢
【孑然竦峙的苍松、蓄势待发的白鹤、爽洁迥阔的穹宇、百战难酬的登临意，应与谁同归？欲抚上白鹤翎尾好再多参透一分画中真义，然我这双蘸满嚣尘的手，怕是会亵渎亵渎具是高情的画。于是颇为识相地停在毫厘之间，但有冲和回环于罅缺，也极顺便地惠施我一点笔意。】
可惜了，不知是谁人手笔，无法悉知画中真趣。不过……【又一沉吟，犹为惋惜地摇头，时过境迁，幽人自适，而胸臆难再。】就算是知道了，请人教授，他也未必说得明白罢，你觉得呢？
【泉水且濯濯一泓为她盛在眉目里，几可掬起日月，我也因滉荡的縠纹溃散了思绪，奇怪，她只是赏画，间或流眄顾，却为何能摄取我全部的注意？】

：或许吧。
我真是个坏心人。妄自诋毁旁人的意趣不提，还装足体恤宽忍的样子。我偷偷看他一眼，好似他认可我、又好似只是歇了争辩之意。我忙鸣金收兵，顺着他似有若无的台阶，跐足而下。
：我觉得是。
这小主子瞧着还小我好几岁的意思，竟也养就一身宽厚脾性，内心将自个儿衬得一身无一存完好之地，皆是不足。略一清嗓，仿若我主动迁就要带过这话题，耳坠随着略略斜首，而摇摇晃动，同我过分活跃的词句，一并生动起来。
：您可是来择画的呀？

【也因她的应和而欣忭，臆料这该当是个同我意趣相投的女公子。她鬓边的耳珰、髻上的华胜、眉宇间流转的韵致、容止占对的散朗大方，她未尝曲意屈就我的意愿，一如甫交锋时她在我分明的揄扬里断言此鹤无以上摩天，是谓笔者至刚易折、英雄也气短。】
【珠玉偕鸣的铮瑽缭响一室，肖一声法咒，勾悬于梁枋的画轴应声而动，参差披拂，险将松上片叶摇落，她的询问询也游冶于我耳畔稍歇。】
是，我同一位邹先生约好，今日来取画，姐姐可知他在何处？
【尚琢磨不定她的身份，但能在禁中行走的女子皆有官秩，只是掂度不出她置何处祗候。】

我绽出颊上的一双旋涡，确是轻轻浅浅的笑意。念礼知意，故而我可一对招子皆注目于他，似是仔细听来他有何所言，专注叫人练就的，皆是含情目。
侧耳听得一声姐姐，心下暗道可真是折煞我。却面上依旧不卑不亢低低道——
：奴婢是服侍景仁宫裕妃娘娘的勤侍女官。
我依旧得规规矩矩的同他言道。方有闲去应那一句问，顺着又倒回去。
：不知的。倒也不曾遇见过这位邹先生，可是书画大家？我这儿也是想习一副画，以贺裕妃生辰，敬她待我宽厚恩德。

【乍闻景仁宫，有一瞬的迷惘将我持重沉稳的伪装划拉开一到裂痕强自镇定地拧眉一忖，继而佯做恍然大悟之态又稍点颔，而我仍旧不知她口中的景仁宫坐落在何方，即便是永和宫我也易于失路，况乎景仁。总归宇宙圆象，我且毋庸顾忌地走，终一日我会在此处她邂逅。】
【她来，为贺恩主；我来，为敬萱堂。岂非同路人？也纵谈资，从鹤唳松风到山水泉石，从归去来兮到逍遥容与，临了，是徐生呈递《宝绘录》、邹生奉送婴戏图。且相与携行，再道一声山水有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