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关溽暑，腐草为蠲。赤日红尘，势欲焚山樊。想午后庭中，手攀榴花看时，当一榻清风，故山邂逅欣相遇。绿阴池树，荡漾瑶翻处。】
【该为何等惬意！】
【耳聆处：丹凤楼前歌九奏，金鸡竿下鼓千声；目见地：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是金暖香彝，玉鸣舞佩，春笋调丝竹。开筵共赏，南枝宴会。】
【而我呢？俟于诸芳后，无关窈窕红鬓，未披华裳绮绣。独将那三千青丝俱拢起，乌发紧锁无繁饰，徒留一顶瓜皮小帽，身裹挟秋波蓝直綴，披松霜绿袍。翩翩登台时，绝非是深闺里标致妙丽的小娘子，只是位天桥下秀朗端润，俏皮的说书郎罢了。】
【把一双闲眸闸看去，高堂上帝后协肩，两宫并立，逡见台下，诸妃锦簇，群芳争艳，俱是济济一堂，盛景难描。四合灯火暗淡，唯留台上洞照，因八方眸光齐聚，心中自然惴惴。但盖因我也自诩女中英雄的人物，决不肯摆出那畏手畏足的小家子气。仍逞一腔豪迈，将惊堂木一敲，也穿云裂石，响彻了云霄。】
【华池徐波，榴牙软糯：】诸君当知晓，这天底下英雄之辈，多出男儿身。【而女儿，多半是柔桡轻曼，妩媚纤弱。可我不服呀，也愿成军如娘子，直气端能捷秦楚。】我不服，又遍数春秋，故有缇萦救父、木兰从军的高华，亦有杨门女将、唐时昭主的气魄，俱是女儿家响当当的人物。今儿——【稍一停。黛蛾微扬，明眸巡去，辨席间诸色，徐而慢声。】臣女不才，亦欲献一双女儿家的奇事，供君玩赏。
【顺话音初抛，有琮琮的琴声渐起，由丝悬停半空的烛火，这片刻亦循着那潺潺的雅音，似生了小足，转迎向那隅。】
【听，她来了——】

【国历三百五十七年，相月。为贺帝王万寿无极，京中各家贵女准于殿前朝谒】
【这一日碧空如洗金乌卓盛，洒下的光落在琉璃瓦上熠熠生辉，随目皆是草丰林茂的泰然祥和之景】
【折真在前，作女先生模样，于堂上声势赫奕的道叙出今日献艺的引章。朱弦玉磬承转其后，我徐徐抚弹着凤尾箜篌，听它犹如潺潺流水一般的雅音，似游吟诗人的低语，盘旋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宫室】
【烛光向丽影，为弦上拨弄的柔夷投去光明。静若白璧动亦无瑕，是数年承袭庭训教养出的结果。簪缨世家的风骨，中宫母族的端仪，于此刻尽显于人前】
【但，又不仅止于此】
【绕梁的余音还未散去，原照映在这处的光，随着娇娥起身而行向它方。那是一面见过铁马金戈的战鼓，曾随富察氏先祖征战苗疆，也奉于祠堂供子孙瞻仰，而今加以修缮在堂上奏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
【金鼓喧阗，如潮鸣电掣似云涌飙发，响遏阔达天际。少女亭亭玉立的身姿，与桴鼓相应时的激昂，在当下浑然一体。肃丽雍华的紫薇星坛于此刻仿化作两军对垒的疆场，列席的诸位上宾则似冲锋的勇将，共慷慨、同豪情】
【当鼓声缓减，台上的丝幕徐徐垂下，陈设更迭。再见，便是一个女子模样的皮影儿现于幕上了】

【我听那箜篌声低低的吟唱着，娓娓叙来是小女儿娇靥巧目，岁月无忧愁。转而一翻，二十三丝抛去，另执来玉锤擂鼓，其音铿锵，其气势如虹！我素日观英珠姊姊，气度端华，是名闳后族养出来的傲骨，兼侵润紫宸数载，更添天家贵气。谁可料揣，这二者原自一娇娥手下？】
【而我亦不可久耽此鼙鼓动地声中，我原是这一折戏的主宾。舒来藕玉长臂，宫婢演了百十遭的熟稔，亟亟将帷幕自高台上垂下。我与英珠分立两隅，此时伴那圆浑的鼓声，协步而出。帷幕徐启，是初一章，少年之时，总角欢宴。】
【她原是美娇娘，而我做红缨装。】
【此刻四合皆寂，灯影暗惑。唯留下金丝悬起的数盏，俱投映在帷幕之上。我手执皮影人偶，那一身戎装的小人儿身手矫捷，正欲翻马而上。恁时鼓声急追，故而滞步少留，回眸去，是嫩衣碧裙的娇娘子赶来。手中所执的英娥身量虽薄，却已然存了少年英雄的气魄。见她追来，忍不住举手作揖，笑色可透纸端。】
【娇娘皮影小人儿，手握瑶琴，把琮琮心事俱赋指端。旖旎曼舞摇动，一时间云气缤纷，天花飞舞，龙吟凤吹，仙乐铿锵。台旁有着丹霞之衣的婢儿，手持花瓣，徐向席间撒去——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我执那人偶亦非闲观的宾客，只抚掌为节，继而踩着琴声，亦半舞半侠，称舞太硬朗了，但又比剑舞多几分旖旎，只随情而动罢了。】
【再一时间，乐舞皆歇，两人偶比肩而行过，窃窃私语声，是小女儿间欲瞒人的小心思——只不知道，她昨宵的绮梦中，当属何家英雄儿郎？】
【便这样欲往那帷幕尽头走下去，眼见得身影要没入无迹啦，忽就听闻，手牵的红鬃马”嘶“的哼出一声。我持的武娘子似梦初醒，再冲美娇娥一抱拳，娇娥皮影身隐去，鼙鼓重振。武娘子亦不曾歇，翻身跃马上，自此离家投军去！】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丰绅济伦总说，我还是小女孩儿】
【可我并不喜欢这个表喻，若他是挺拔蔚然的松柏，那我便要做与其并肩而立的白杨。我要他见我褪去青涩，见我仪态万方的站在众人眼前，见我为他而来】
【是的，我仅为他而来。执念所起，不过是慈宁后园他曾说下，倘若我二人的婚事由姑母去提，兴许还有几分希望。几分……呵，听起来可真是微薄又寡淡的词儿，似乎下一刻就要统统被湮没。而我恳信如斯，全心全力与折真同赴金銮，意图不过是在大殿之上博得宸极青眼，以期来日姑母的一句进言】
【垂落的白幕变作堂上的第二重天地，我与折真持手中的皮影傀儡，于此间度过一场属于她们的梦中人生】
【娇娘英娥常相伴，转眼便是十三载。英娥离家展抱负，娇娘高楼觅佳婿。手中所执的傀儡小人儿，于窗前兴望，左撑思娘子右抚念玉郎。又闻旁白声念起，逢一日虹销雨霁，惠风和畅，娇娘要出嫁啦！傀儡小人由指间操纵，于幕前更衣对镜描鬓重梳妆，戴凤冠着霞帔，由众人簇拥，迈出闺房】
【压腕手执的娇娘屈膝同郎君拜天地，点指敬过两盏父母茶……光影氤氲，佳乐洋洋盈耳，转折间操纵的小人儿已于转寰间绾发为髻，旧日俏娇娘今时贤夫人，庭院深深，自此便与洒脱欢愉做了别，几支竹竿牵丝线，幕上一出儿女情长】
【画面陡再转，郎君要远行，千里经商去。身影碍着光，似娇娥惙怛伤悴，流泪作别。台上响起乐师奏起的琵琶声。旁白道，又三载郎君回乡，身侧另伴美人面。丝线牵引的娇娘闻言眉目戚戚心中郁，兀自叹】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我念着由专伶人为这出皮影戏配撰的诗文，霎那不禁有丝感慨，所谓琴瑟之好，举案齐眉，情浓时许下的海誓山盟，大抵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然这样的惑感只生了一刻便统统烟消云散了，金銮豪宴的祲威盛容足以让人沉浸其中。同折真相视一笑，两人指间飞舞，共操纵着手中的皮影傀儡，伴乐声由委婉凄凉转至高昂激荡】
【英娥归乡啦——】

【我兴叹幕上英娥的洒脱豁达，高门绮户里，大抵最不缺的便是规行矩步的淑女名媛，她们是帝国煊赫的映现，是四海康泰、九州平顺的意表。看似朝气蓬勃，骨肉里却满藏着腐朽气，惟有她折真是其中一份真】
【她眸里的光亮总能令人瞬时记起关山的月与无垠的天。不同于帝京的富埒陶白，是珠围翠绕中卓然而立的紫竹，与她为友，我之幸也】
【她似英娥，我却非是这般娇娘。凝神将心思投至台上，正演到——娇娘被弃离家门，英娥归乡展意气】
【折真手持的英娥策马扬鞭，觅寻负心郎，我立时将弱柳扶风的娇娘换作魁梧男儿面。只见马上英娥雷厉风行，同我持兵的皮影儿两两相对。一柄枪来，英娥缨枪似得魂魄，压负心郎败退连连。堂上奏乐紧锣密鼓，恰此时升腾起一阵白雾，气氛霎时推到节点】
【只听琴声委婉连绵，如鸣珮环，雾气缓缓散去，我手中所执的皮影儿娇娘，于丝线的来回起合间，手臂抬起开宝箱，卖金钗钿合、散珠宫贝阙，购教辅置书舍。幕上见白絮绵绵四散飘落，构出一幅冬日景来。又闻乐声肃扬，娇娘程门立雪，三顾茅庐请先生，入农家劝向学，兴学堂教子弟。时可见，书韵飘香，人文昌瑞】
【幕再转，我的娇娘一如少时模样，于庭间的石凳上落坐，折真的英娥持一把红缨枪，矫如游龙翩若惊鸿，壮其蔚跂。时间流转，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此时又闻堂上述言：后数年，娇娘所办学堂育才累以百计，绵善泽延良果。间有一人应试中举，变作天子门生，于堂上提及娇娘兴学，得帝王恩典赐牌坊彰德行……】
【幕布由画外音的辄止，徐徐升起，灯火渐次通明。二人的身影展露于众人眼前，折真束发戎装，好不英气，活脱脱一个自幕中走出的英娥，适才是梦还是真？霎那间竟有些令人恍惚了】

【须臾又转岁月，光阴弹指过，消得几番寒暑。并肩楼上，小阑干、犹记年时凭处。那红妆的女娇娥、持枪的女英郎都渐渐远去了。末章已了，银丝悬灯负繁星，徐徐而起，洞明台前幕后。】
【话外音由我徐声而吟出，舒绎铿锵，而心底却远不如权靥上的沉静。似是前头的鼓声未歇，擂擂于心房间亟声敲起。帷幕渐升，而我与英珠并立台上。此一刻，我手握青吕，身披甲胄，再不是那油滑的说书郎，而振振勃发的英姿，是幕中人出得画来，入红尘世。】
【把眸向英珠处一睇，她自口中衔笑一揖，转而去，另负姿华，此时尚不可说也。而我手握长铗飒飒，风霆舞剑，刚肠如钎，浩荡波涛翻。遍身绣出蛟螭文，赤手交持太阿舞。破阵乐再起，颦鼓晔踕。侧身捷如飞鸟轻，瞋目勇如独鹘举。】
【稍旋而又转，将那剑锋翻舞，流光难捉。我虽不曾师从名家，未得公孙氏传授，但好在执着唯念，悉心勤练，倒也可一振女儿英姿。】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是千百回梦中所心心念念处，我几已忘了身在何处，只谙剑与我。剑气游走如龙蛇舞，身影亦趋随，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我虽生女儿身，亦不愿辜负此红尘盛景。安知，红颜自负英雄气，巾帼何须让须眉！】
【“呔”的一声，翻涌的千百团银光破开一线，剑气猛收。顾不得满额香汗淋漓，只将嗓音稳住，振玉雄声：】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是一声敲金击石，萧飒彻天。】
【再将眸情传侧隅，与英珠相顾一笑。我知她那端已然熨帖了——】

【我回来了。】
【烟波忽转，光阴，驹过隙，须臾也过十载间，是第三篇章大幕徐启。自香帏投下的剪影已远非少年意气——她早嫁做人妇，而我手中的人偶亦风染了军中霜华。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
【但东望、故人翘首。旧时金兰相见：是初时一瞬的诧然，乍见恍若梦中，滞于原地不敢挪；到喜极而泣，双行泪落，殷殷切切共语过，多少载，相思情。只把旧事情景忆，小楼上，正东风。】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但席间二人相顾，娓娓叙来别离，笑中难遮是泪光。细聆来，是十数载流离难聚散，多少恨——可知道，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只听其音萧摵，哀激难平，掩不尽多少辛酸处。】
【登时火起，烧乱了一池灵台清明。是扬鞭跨马，只把手中三尺锋锐橫朔——他何等肮脏男儿，也可辜负女子殷切深情？定要将其斩于马下，好不负少年恩情。】
【妙娥身渐隐去，独留我一人皮影儿跨马舞剑在。我心底仍藏一深深憾处：这金銮殿尚不够宽旷，难容我纵马驰骋——若不必这皮影儿做媒介，我可实打实跨马弯弓，一展女儿家的英姿飒爽。】
【嗟叹虽如此，手下并无半分停歇。小女子纵马远来，佐以鼓击，并宫娥齐奏的滔朗玉律，韵染出满堂“哒哒”的马蹄声。我执皮影小儿翻、转、舞、避，其中颦笑动静处，俱拿捏的如现实无二。甚至，兴之所至处，舞出一段剑花儿，却是我也不曾料想的。君当知晓，这远比叫我自个儿登马来演，可难为太多啦。】
【扬鞭渐趋前，英珠另握了一张负心郎的皮影上前，徒有衣冠煊赫，哀哀匐在地。许是叫这女英郎吓破了脾胆，也好不可怜，正求饶！他连连退后，我步步紧逼，连着鼓镲声急催，咚咚咚咚锵！】
【是情至最关切处，却忽的腾起一阵白烟儿，待烟雾消散，女英雄与那负心郎皆不见了踪影。琮琮的瑶琴声替换下隆冬的鼓鸣，徐徐尾声起。】
【至于后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明天用的图

【不让须眉的女巾帼应是何种模样？想来我今日已然见到了】
【乐如黄钟大吕，我同满堂宾客们一道，于台侧观折真手执红缨枪，英姿挺拔潇洒恣意。豪兴之极险些误了功夫，分神铺纸研墨，一幅细长画卷由始端落笔】
【一绘桂殿兰宫笙歌鼎沸，觥筹交错，上殿雍容、显贵风雅。再勾华鸾宝座，左右分是母后皇太后与圣母皇太后。岁月车轮的倾轧似乎独独遗忘了她们，仍可见两人蛾眉曼睩，耀如春华，国母之表不过如斯。重彩再后，笔墨展向龙椅之上众人簇拥的天子，凤表龙姿器宇不凡，举手投足彰显上国主君的风仪与气度，正是由他铸就了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
【不敢去瞧折真，只念起她就丢了方才笔下的豪气万丈，微顿似思索稍作歇息，有了轮廓继而再落笔。帝王身旁坤宁女君，娴静端庄，玉润冰清。至此处时格外得心应手，之于这张面孔我再熟悉不过，她是富察氏的瑰宝藏珍，今献于觉罗】
【将笔墨浸染通透，两个亭亭玉立的贵族少女，手持皮影儿的模样跃然眼前，一人手执娇娘，一人臂引英娥，在白幕前演就一场英娥义举、娇娘兴学的雅事。挥毫绘下腹中稿，笔锋行至后半幅，只需抬眼便可见得画中人的英姿。是的，我在记叙折真。历史更迭中，我与她的名姓仅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今日种种亦会如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但画中的我们，十四岁的富察英珠与翁济尔金折真同赴金銮盛宴的这场际会，将随之永存】
【自六岁执笔，师父教我的第一句便是笔随人心。但我此刻，心却乱了】
【于不经意的一瞥中，我看见了丰绅济伦的身影，他在望向此处。手中的笔轻一停滞在画幅上留下一抹墨色，回过神来，紧将此盖作英娥的青丝，续画着这副未尽之作】
【台上的折真刚舞罢最后一式，我这处亦恰时搁笔，借她退场的余韵我行上舞台，由两名小侍女分执画轴左右，将这副金銮盛宴图展现在众人眼前，面朝帝王，施礼扬声道】臣女满洲镶黄旗富察氏，作金銮盛宴图记今日祥和康泰之景，恭祝陛下——日月长明松鹤长春，九州祥和四海康泰。【轻轻递望身旁的侍，献艺时所弹奏的凤尾箜篌适时送上，我转朝女君施礼】恭祝皇后娘娘与陛下鸿案齐眉，琴瑟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