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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身处另一个独立于世的都汇，一切超越想象的事，都在应有尽有地发生。】
【 巨丽摩天的庭阙是皇权的有形代表，庸人会在第一眼就自甘剔掉骨头，以廉价的青春争相献祭，任凭处置地被批量制造成卑职、微臣与嬖奴。只有极少数有资格幸存，成为佼佼的肉食者。而对一个久放于边陲草原的孩子王而言，紫禁确然充满引诱，但更为关键的一点：这是一座可供征服盘踞的丰美山地。倘使很不幸——你看到了我此刻的笑，且更不幸地与我四目相对，你会刹那间心领神会：这个笑决计不可告人！里头有元罪和诅咒埋伏着，是一座欲吃人的魔宫，像乌云里孳育的雨丸，那样蓄势待发地埋伏着。】
【 一瞥戏谑的流光之后——不知恫吓得哪家格格——我回过眼波，继续蛮不在乎地与穆氏做着软玉温香里大马金刀的将军、汉蒙神话里的鬼杰。好两个昭著的异端。】
【 我轻蔑男人的伪善，更看低女人的浅薄，介乎于两者之间女生男相的表征，便成了我一贯的对外形象。许是顶戴的钹笠帽、身服的纳石失召来英武的博尔术早早移魂，我与将扮演的少年的他，在未登台前就早早合二为一、雌雄难辩。在所有的命题展示里，一个纯粹的氏族女孩儿须与温驯宛曼为伍，用纤弱的调门和春袖奉天下以低幼的曲媚，把自己变成目光的猎物——这实在太过傻味。我欢喜武装成男孩的时候，这总让一切行动变得快捷许多，也突破许多。谈及做表演家，我自认经历要比那些纸上谈兵的可靠。无论亭台衢市、深巷陈祠，红白喜事里与人们产生的每一场对话都在掩盖一次皮相的窃取，我是攫夺眉眼的盗贼，天生的体验派。马场上的名流，寺庙里的孀妇，朱榭雕阑中的小公爷，胡同巷口的盲乞儿，北京人会竭尽比喻地为你讲述一段段深遭我蒙蔽之害的记忆，因此概不赘言。】
【 那么，便说回前列的佟佳女，所谓本届芳云里拱出的月亮尖、才貌的魁首，距金殿百里之外就抖起了手梗子，一霎雨僝、一霎风僽地捧心反复，布道式地向四邻宣讲：我怕得很！这原本乔张做致的紧张，经一些或直纯或叵测的呼应烘焙，顷刻宛如掀动起一场迅疾的霍乱，唇齿翅子似地一闪，风暴般的病情便在人群间蕃滋、传染、滥杀无辜，俨然形成一个奇观的症候了。而本就如履薄冰、风中轻芥的汉旗贺氏，更被她的话拿了脑袋与手脚，径要往地上栽倒，我不免多管闲事，伸手一扶——她正浸冰的颤！可惜娇小姐们的把戏，颠弄得了兴文的小贺氏，却奈何不得用武的我与威年，呼图嘎还收在腰鞘，笑已先狙冷光。】换个序位罢了，我们倒很好成人之美，【 互与比肩人一顾。】就不知佟佳格格愿是不愿？
【 这才当机剪掉了小佟佳的祸舌。果如预判之内，她是如何都不肯落于人后的。】
【 我开始想念绍贞年代生活于此的母亲，若见了这种情形，会否温柔地递上软帕与宽辞，又会否不屑地默息不声……这个联想让我立刻与整个宫城熟络起来，每近一步，都是向童年的腹地、母体的延伸而去。】
【 故而当老宦官终于开始繁琐地读认我的家门姓氏、亲属关系，昭示序幕将启时，我近乎拔足奔赴。这一路鸿泥片羽的拼凑，全为夕拾萨仁的旧路。】
【 只我此时不懂回首。】
【 ——不懂留下的，既已是与母亲迥乎不同的履痕。】

2
( 一章·汉元大战，锋芒悉敌。）
【 戏剧本身，便是一把最精锐骁勇的武器，可以斩去横亘在人物之间的千百年、万万里，决不受时间的桎梏、空间的范限。汉虎与元狼由此荒诞并置合场，同本源的朝代脱节，共谱十足虚构、十足蹊跷的战事，最见多识广的吟游诗人恐怕也唱不出此刻的乖戾吊诡，这是一场绝对自由的梦，一次大胆雄奇的浮想，及极乐礼赞的起首。】
【 博尔术与霍去病，建有不世功的两位英雄，一面形象鲜明匹敌地在金殿各据一方，一面悄握刀剑的执柄，于台上拉开分庭抗礼的阵势——任何一则引人入胜的传世故事，都得有这样二元峙立的开场。 】
【 汉人的曲项琵琶率自按捺不住，拨动惊破的第一声。 霍去病由此抢占先机，掷剑空中，再盈跃一承，由左及右翼击而来，抖一手刚柔并济、美恶互融的腕花，用中原人偏见的敌意绞起狂浪般的剑影，淘涤其所谓荒蛮不教的沙塞。】
【 蒙人的三孔胡笳后来居上，示以冲锋的疾讯。我歪一寸狷介的额颅，抽刀泰迎，入世游刃的呼图嘎竟又是更上一等的傲慢，以百炼之身安载飒飒的银光精魂，似睥睨的眼白，也似对人性一切纰漏及弱点的呲笑。肩肘与胯膝，手臂与脚跟之间，是心、意、气、力的磊磊较量，霍氏蛟龙入水，我便要飞龙于天。】
【 面对面的刀剑舞里，一响、二响、三响，锵锵强碰写意着短兵近斗，实虚交缠，足可摄神摄鬼。再没有比二人更相辅相克的结合，更灵犀相通的拍档。琵琶与胡笳也仿佛化了人形，此起彼落、杀杀搏搏，角力地奏下去，殊死地奏下去，跌宕着心悸的引力，我深知，只有极具惊险和不期然才是娱乐的奥义。交锋！擦肩、调转、再交锋！循环地永无宁日，直至与对手的剑脊相抵——观者最喜闻的桥段，大约一味艰险如斯。】
【 乐部屏息骤歇，静笃得仿佛万物不存。】
【 刀剑如鉴，摇摇映上两对高眼、一双英眉。】
【 琵琶与胡笳遽变一心，肇始清廷《圣明时》的和鸣，再不是嘈嘈切切的错杂，而变为一道无形的帝召，弘化集\权\者的正统；又恍疑一首渐进响彻的民族志，将我与他、汉与蒙的命运阔然改写。】
【 刀剑同期归鞘，甲胄一应触地，两人稽拜，承领宸谕：今日请双将同台，是为即刻汇军启程，向鬼蜮里的硝烟进发，解放苦难，换来承平，使之尽早实现六合一家的宏愿。】
【 领旨抬眉时，未免相互一觑，适才激昂的相争蓦成了诙谐而颇含警寓意味的轻喜剧：哪里还有什么冠军侯、什么广平王呵！眼下的我们，只是大清的死士，满洲的不二臣。】
【 干戈与玉帛的距离，原来，只差一个须臾的间隙，一颗广纳百川的圣心。】

3
（ 二章 · 共月长歌，义均同气。）
【 短暂清平之后的明日，我将与霍将军同袍，发动卫国靖安、翦灭逆叛的一役，乐观亦悲观地想，这或也是我们此生的最末一役。】
【 席地而坐，彼此背倚，怀着一点陌生的安慰，两人轮转痛饮战前酒。汉人趁酣兴，对玄穹扬起下巴：】
“ 这么好的良夜，博尔术，不要睡去。”
【 我看不到他文秀的眼睛，却很能感到那一双细眸内私人化的情衷：】
“ 不要睡去，为我唱支属于你故里的乡音罢。对——看在月神的份上，我们只有歌唱。”
“ 如此，她便会庇佑我们明日的胜利。”
【 那么好，我点点头，天性的耿烈让我全无犹豫与羞臊，干脆抛开酒袋，长身如揭竿而起，气如举义，击节于肩臂、掌中、心口，鼻子一升，轰然炸裂了声音，用塞满绿草和雁群的野嗓子，递送一段海阔天高而不假思索的狂歌。这是萨仁教会我的第一首蒙古长调，讲得是世界滥觞之时，曾声势浩大地举行过一场苍狼与白鹿的婚礼，本该是伴随古弦的清谣早已面目全非，幻为壮行的战角，唱得泼辣又凶狞，舒服又恣横，唱得拨云分海，阴山拔起，唱得盖世一曲，走马入霄。】
【 尔后由急入缓，转作澄穆的抒怀，唱起天狼长啸的昭告：鹿妻在历经和盟、定誓、婚媾之后，楚楚谡谡自怀里剖出一团庆云般的血肉，慢慢长出赤金的鹿角，鹰爪，狮鼻——这是造化的神祇，众生的图腾！攫啄黑夜的鸦群全部停止行动，胁肩谄巧地向他屈膝；不生寸草的空谷一夕粉白黛緑，骀荡古老的宴歌；星星济济一堂，荟聚盛大的花赞；萤河则四散纷纷，成为恩泽天下的火种，化作每个以他为信仰的巴\特\尔腰间的刀璏。】
【 借博尔术之口，用传统的旧韵，歌咏簇新的今朝。】
天子诞圣，白日流星，降福四海，共襄吉庆。
孚民所望，神威远扬。囹圄空空，春台兴旺。
不再祈求，天父地母，赐予旁他垂爱，馈施更多欣畅。
我们奉上牧草为裀，涓河作帐；
我们奉上佳果丰繁，肥美羔羊。
我们奉上不息篝火，无穷宝囊。
苍黎的救世主已来临！
尊大的旭日，贞皎的圆月，也要为他的宠信相竞，
巍巍的群山，浩浩的汪洋，也会为他的万寿颂叹。
这段传奇，镌刻岩石，铸定历史，
苍黎的救世主已来临！
苍黎的救世主已来临！
【 霍去病继而起身，以他的汉词与我的蒙语叠吟：】
尊大的旭日，贞皎的圆月，也要为他的宠信相竞，
巍巍的群山，浩浩的汪洋，也会为他的万寿颂叹。
这段传奇，镌刻岩石，铸定历史，
苍黎的救世主已来临！
苍黎的救世主已来临！

【 誓要以今日的剧乐道出文臣十件贺表才讲得完的话，或更甚地道出那十件贺表里都未说出的话。】
【 ——我们要让您看到叙事者这样的野心。】
【 我们带着凯旋回到丹陛，作为挂帅领军的代表，站位虽与首幕的阵形互文，却不再胶着于煮豆燃萁的对垒，而是合心等待着帝王的临阅。满汉双语的《得胜歌》就在此时伊始，润腔到达了丰富的极致，花哨的诺古拉与稳健的乌日图道次第而来，在咬吐的浓淡轻重间，形成一种浩大的铺进；舞蹈却是至精至简，只留下返璞而平实的踏点步，使一招一式不抢词意，模样亦维着清庄的笑恳。】
我的圣主！我们高唱得胜，
涓埃以报您的万象襟怀、浩荡恩遇！
纵是朽木也会齐盛百花，为您的伟业披锦饰彩；
便是白叟也要攀上雉堞，为您的神迹放声长歌；
我的圣主！我们高唱得胜，
君臣佐使如车之辕，形之影，身之臂！
天赞的时运属于您！凯旋的旨酒属于您！和平的荣光属于您！
随我出生入死的安达呼图嘎、这柄战无不胜的可汗刀属于您！
我要把它与时运、旨酒、荣光一同献上，
以证我愚忠碧血，爱戴痴心！
我的圣主！我们高唱得胜，
宣告寰宇您的德祚无极！
我的圣主！我们高唱得胜，
宣告寰宇您的德祚无极！
【 王座之下，添一双恭呈宝刀的净掌。】
【 呼图嘎不复前时客敌的杀气，摇身变作尽瘁的老臣，很明白展览自己的必要：羊角柄极尽雕镂之能事、显贵非常；外鞘上的犄纹与卷草环绕、盘长与万字穿插，自有吉庆延绵的韵律，是家业兴旺生生不息、一切通明光延鸿祚的愿景；托海上对称的蝙蝠捧桃，更兆福寿，是细察之下方可发觉的惊喜。最为关键，还要是刀颚一行隽永的满文，显明其真正的主人，亦直点献艺的母题：天下归心。】
【 俯首而叩，这是博尔术与霍去病的正式谢幕。我和穆氏各自剥离了角色，复归八旗女儿的嵩呼。】
臣女镶黄旗哲尔德氏与正黄旗穆氏齐献靖安舞乐、蒙汉宝器，彰四海升平、九族敦睦、天下归心之盛景以朝贺圣寿，愿皇\\上福禄永膺，庆祚永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万姓定据的山河万岁！怀保夷狄的盛世万岁！满蒙汉一体的时代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