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一定开戏

【莎径倒履，细草晴烟纷繁蓬亭，远有宴客流觞小酌，笑语延续，蕙席上溜走一只狸奴，乍退时撞倒一柱罗香，香灰洒了娇客襟，惹来童子吟吟，始作俑者衔鱼潇洒离去，身没只影，渐散白堤。】
【我总习惯于曙更手书，誊抄《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毕，忽见经卷底下斜砌一摄小乘《阿难经》，亦俱抄写，若人不信不持经戒，后生转剧，善恶逐人如影追形，勿作狐疑，自堕恶道，求脱良难。结墨经述，伴案炉中熏焚的檀香，口中默诵经文，唯余神宁心静。三部书往年也有誊抄，但自己并不肯以旧物敷衍令月，紫竹林别过后，又逾半月了。午后倏得鬟侍传信，亟往湖岸，寻找片刻不得牵念的人影，负手立于柳荫，闲观游人。】
【流觞雅宴被猫搅了局，女客嗔笑，恼去拍打罗裙，稚儿挑竿，坞上摘折柳枝，一壁旋编首环，一壁仿人垂钓，童声清扬——早将鱼吓跑了。】

【滞足金海湖岸，许两目四下巡望而去，几乎只是放眼一瞬，那段临柳当风的玉立颀影便極蓦然地撞入睑帘。缘本自恃清净的心神倏时一窒，我深觉禁忌的俯首、垂眉，意欲制住驿动未已的心数。却此刻悬念识海，殷殷测算的，竟是自当下立足之处，踱至那片披风杨柳，需要多远，多久。】
【“很可笑罢？”我听见一声自问。】
【我凝住眸光，髻头一支玉蜻蜓也在未定的步履下扑扑簌簌——它是我顾镜良久的鉴证者，曾随金钗银珥一并置身于我的奁下，几经比照、鉴对后终于争得一寸青眼，被扶进我束掠庄正的千丝发间，连同一裾黛色示与人前。然而大抵是见我踌躇半晌，连寄月也难不相询起因由来，我却只是缄住声色，临行卷了两瓶玉泉金浆，和着琅珰作响的玉鸣，晏然笑谓。】
你只当我是去赴花会，要同京畿群媛一竞姿妍罢。【毕竟是“此中我独知津”，而不足为外人道也。】
【斜风拂鬓，我亦举步躞蹀地行向闻君，直待只手揭起一枝参差烟柳，窸窣声尽。】公子来啦？【“你要将行文吐露的意气自若，漫不经心。”】唔…答允我的经籍呢？若是尚未誊完…我可要罚你。

【柳荫下偶闻鹘鵃春鸣，背身金海湖的朗暇惠风，澹澹渌水驮行舟舫，乌桨在水面拍打出脆而律蕴十足的歌调。远观宴客，直到从那拍打罗裙的举止中想起一事。】
【亦是如此行游，不过那时银粟雰雰，风冽雪寒，道玄与我逢令月为大雪困于山亭，我等原本带了纸墨拓碑，最后却是无功而返——后来令月姑娘在石阶上跌了一跤，扶她起身时，也见春纤莹莹，急去拍打裙裾雪泥。不同的是，她五指微张，自里向外，更像是扬起雪星。如此更胜羞恼，趣意迸生，果然还是她更为可爱，使观者有怜。】
【可爱的人为何还不来？分神去想，等下要如何把三本经文交给她呢，说些什么】“三部经书尽有所言，我便都誊抄了，姑娘喜欢哪一本？”【不不，声戛再启。】“一部誊毕，尚有余日，我便又续两部，都赠予姑娘罢。”
【揣摩了三百种开头，正觉得一种好，一阵雀跃欢呼乍入耳，打断了思路，没想到坞上稚儿真的钓上了鱼来，我震惊之余，终于目逢熟影，娉娉行来。】
“皆在此处，姑娘可要过目？”
【好，三百种也白想了。】

皆——？
【我意态裕如的拈住他语中关塞，轻将盘梳严谨的乌鬒一低，神光便陡然凝栖，只见三簿经页俨然于目，倏时忍俊不禁，垂笑难已，引得发上玉动珠摇。待悟出几分失仪，遂才再将目色敛回，澄波一折，转睇身侧。】
抱歉…只是讶异，讶异公子竟待浮屠敬虔至此罢了。
【回声作止，我声色悄然的向他傍近，指节兼也一并展起，翻过几篇纸幅，如言过目。直至逐见个中一句甚难履行的菩提奥偈，旋是矫首笑问。】公子走笔时，可体悟得这“无罣碍，故无有恐怖”的揭谛，得臻至“般若波罗蜜多”的大乘智境不曾？
【我难不心存鲜奇，奇如闻玿此般孤高狷正的当世君子，可也能做到心无旁骛的受示三学，毕循四弘吗？】
【但既见他早皆誊罢，倒也无意诸多留难，只颔一颔首，似多抱憾的攘起臂袖。】看来，我只好自罚樽酒了。【远纵碧湖，适悉堤畔泊着几舫行舟，索性另手一指，饶有兴致地邀他。】公子请罢。

【晞露未干的青绦掠过肩颈，清渚之上风更盛，寿山的岫烟蔽浓，梵宇隐约。任此风旋泮，使岸客的声色模糊，随步履愈近，相对的，身影愈清看。令月身着黛襕，色近菰芦，我尚未补充冒失的开场，被她开怀的笑籁震愣当场，我鲜有见她如此捧腹的记忆——以至于不愿出声，只怕惊扰此瞬的轻快安宁。不过片息，人又恢复庄矜的神色，女儿莞尔，原如此艳秾，我想，她应该多笑一笑。】
“只因一部经书抄完，还剩些时日，不知你是否喜欢，我誊抄了另两部《阿难经》，敬奉佛陀谈不上，姑娘可以当我是闲暇练字。”【投其所好，原来并不只是见于官商，我又从师嘱之外学到一些使我讶异的道理。】
【谈及佛偈奥义，目落笔墨上。】“六根六尘都归于空，心无挂碍，许多人道是孑身不入世，自身之外无任何联系，但非如此，‘无有恐怖’，是不再畏惧，‘无有挂碍’，更像是能坦然面迎诸多尘事羁绊。”【坦然二字出口，倏察令月鸦睫垂颤，似有触动。】
“我随师游历四方，也不敢妄言‘出世独身’，无有恐怖。”
【她有所邀，我自是欣然颔应。锋眉歛笑，护于泮渚一侧，才见鬟侍捧酒，不免讶然】
“姑娘喜欢饮酒？”

【蓦时听他智解，难不心生罔惑，却未尝深究其竟，只睫扇雀跃一擞，随他衔问称道。】
这则揭谛…缘是这样解的吗？
【镇日闭于丹墀，终朝清暇。为遣闲时，遂于宝华殿幡下修持佛乘，其间惯听上师偈语，知应弃捐俗情，方可臻达圆境，引悟涅槃。却太息，我实在算不得一位虔敬的信徒，起码现下再算不得。毕竟那些犹如桎梏的深冗释翰，皆在他一声新解后仿若大谬。】
公子精境渊识，令月自喟不如，【我分却神光，逾过靥侧垂堕的一缕鬓发，偷眼觑他，而除却可鉴的一面夷澹，便再也察不出甚么值得揣度的神色，于是，为教这一眼看似顺理成章，我再道。】此后，还劳公子多加见示。
【我历来自伐于酒力，凡有游宴，辄饮益殊无醉意，常以此矜恃于席。只这一瞬，因怕他由此嗜癖待我心生讳恶，便渐孳矫饰之心。】不是…我
【竭意描补时，眼见步至金海湖岸头，径须侧一侧身，指向歇泊靠岸的一叶行舟，以仓促衍出的话音遮掩详节。】嗯……公子先请罢。

“陆遗拙见，姑娘不曾质嫌便罢，若喜欢大偈佛语，你我可多有辩论，比之誊抄佛经更上一境。”【“醉里论道，醒时折花”道玄向来喜爱，除了大醉憨态，有时也能从他的辩论里明悟，比让他手抄佛经，念念叨叨强上许多。】
【晴烟压芦，投至令月纤秾得宜的体段，着身的黛青愈朦，随步履盈盈跹缥，仿若朝间的白帝雾练，空颦一眉望，更胜远山。话至此，倏而一顿，再启口时语中蕴笑】
“令月今日所着甚美。”
【恐她因我突兀一句意感羞赧，是以极快地又续道】“‘壶酒朋情洽，琴歌野兴闲’，兴之所至，酒饮亦倍畅。我曾随师游历惠州，尝闻一种酒酿，乃苏子寄赋命名，叫‘罗浮春’，以惠州山中的人参，黄芪，巴戟天等珍材配林泉所酿，一杯罗浮春，芳醇入口蜜。东坡将酿酒秘方刻石为记，藏于罗浮深山之中，唯有仙客与闲人可寻得。”
【眼看人尽醉去，何忍再独为清醒。宴饮情状，不知令月何态，我隐隐猜想，或许雪娥醉卧花丛，别有风流。】
“如果姑娘不曾尝过，我前岁曾酿一坛，埋在松下，改日可取来同酌。”【言罢登舟，待她提襟迈步，不由举臂相扶，触及的一瞬，似乎是在掩饰某种情态，微颔首】“当心。”
【舟人的乌桨一撑，叶舫离坞，不过多时便安稳下来，不再频频曳晃，我支身案前，看向她手中的酒坛。】
“不知这是甚么酒？”

我又不是舌战群儒的诸葛亮 我只是想跟你搞对象
【他的建言混遁在一江柳风之中，轻易即使浮萍可见的澄澈湖水泛起温柔涟漪。但我无心去细数总有“几眼”，因此时此际，我的满幅心旌，也在为此而从生波澜，振振拂荡。】
【至是那些我永难漏尽的大乘圣谛——只摇了摇头。我并不想同他争辩甚么，他说甚么都好。】
嗯？【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猝然驻下步履，却又畏惧被他勘破这一瞬而来的踌躇，于是佯作无事的听起他的余言，只在声色罢讫时，才分目摄去，并意兴殷殷的衔笑或问。】那公子是仙人，还是闲人？【纵然是明知故问罢，我仍不由思量，肖闻郎此般人，究竟是缘何要到凡尘庶世间来，成为我锦绣囹圄内的碧月一轮？】
【才能在我潜心忖虑时，又一次，甚是屡屡的照在这颗迤渐冰冷的寸心上。】多谢，闻公子。
【轻舟向远，水波如湲。我似乎听到点滴风声、击棹声，仿佛得以一楫楫驶离困锁我的兰宫桂栋，得以教我远离那些嚣扰的筹谋、阋谇、受示我戒定慧、解脱知见的劳心释法，乃至实则如废纸一张，却动须克遵的典册律条。】
这是玉泉酒。取糯米、淮麹、豆麴、花椒、曲蘖、箬竹叶、芝麻所出，再引玉泉山水而成。【说时，我倾酾一盏，付予闻郎。因玉泉金浆于宫中缘本不鲜，除却年节燕饮，循常亦能饮得。只并不传于民坊之中。我料定他知之甚少，是而肯详加衍述。】

我是恶 魔 人

【舟舫随着渌波，缓慢地剖开深浓的藕丛，叶苞是以垂首拍打在潮湿的舟身，留下淡白痕迹。乌桨更为恣睢——它从不怜惜湖泊和溪流，它生来是为劈开柔水，与刀剑如出一辙，掌握它的人，却在快活地豪吟。“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或许舫公并不知道诗律韵脚，只将满腔旷情注词，纵然白昼晴朗，亦能使人体会兰溪夜间的渔家欢情。】
【景异情同，压酒棠风。掸摆正下襟，略略松了身骨，闲逸支臂，仰首去眺波心湖亭。】“既非仙人，也算不上闲人，至多是碌碌凡人罢。”【凡胎才会为了六欲七情挣拼在劳劳世间。】
【令月身荫虎贲，礼教严明，“饮酒”可以算作十分大胆的爱好，正是因此，才好像从一张张古朽模糊的仕女图中跳脱出来，落成了独一无二的凡胎。入画罥烟，乌明眼仁，都因此蒙上真实烂漫，成为不流血的神龛，我便甘愿成了殉教者。】
“玉泉酒……这是我来京城，第一个不曾听闻的酿品了。”【舟舫终于停在了湖心，微荡的心晃里，有些情愫呼之欲出，我望向腴丽的白靥】
“我曾在湖中丢过一只青碗，不是怎么贵重，但是我用了许多年的，就在礼佛之后，落在沧州一处湖泊里。”

我觉得不是。
【一番话，吐露得犹明未明方期于适。是而我缄住尾声，并未将萦于心膺的苏词诞出，仅仅顾自釃樽，顾自进酒，在愈渐沓来的金风里，在他会聚作睇的注目中。识海仍清明如始，能窥得玉泉酒力在隐隐作祟的，只有迤将升陟颊辅的两晕酡红。】
【肯停杯须臾，是因他说及我全未着目过的冀城沧州。】沧州…闻说沧州月好，可惜，我哪里也没有去过，只在京中。
【秦少游写沧州，叙是“数声横笛，一叶扁舟”。李太白写沧州，拟作“与君弄倒景，携手凌星虹。”众家遗笔，无不将之视为方外隐庐，而我作不出这样的绝句，因我踏尽足履，也遁不出这方寸之间，走不脱帝乡、京都。】
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
【目线翩然游去，宝光一徙，闲听起了渡者的兰溪棹。此时我举手发上，挟住簪首蜻蜓，意态舒偃地将之抽离于髻，整束过的万缕千丝便豁然泼下背脊，几绺鬓鬒亦随未竟的江风摆荡襟前，肖朱元晦“沧州”中的范蠡。】
【待他不甚工整的一调歌罢，我便和着棹声，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摒弃了那段载浮于膺中的《失题》，我这样作答于闻玿。他绝非是庸常的市衢俗子，他是积石如玉，是列松如翠，是我的竹下雪，而于王子——我蓦时想起那些于魏阙翻谲云、掀恶潮的王子们，我那些将权柄视逾性命的手足，哪一个胜似他好？】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声线倏地一停，極迟吾的洞悉了韵中词意，我眨了眨眼，一瞬期艾，但下一刻却恍然福至心灵，索性便藉着尚且明澈的思绪，佯砌了满目醉色，缝起笑貌，向他凑去。】
心悦君兮，心悦君兮——
【算了，这只是一首歌而已，爱新觉罗夷江，没事的，你可以的，相信自己，你一定能行！！】

“既有文字宗，天下便尽归书绘间，而笔马饮墨，亦可行驰山河，览尽沧州。”【古写沧州，提剑徇意，天地同昏，而我只记住了自己丢的一只青碗，无可取缘，无处盈醴。】
【京畿不过是歇处，我因而结识令月，再难守心，一如求禅遗榶的得失不辨。目光随即落于她行止之间，我想同她遍行山河，无论是沧州月赏，还是江陵游乡，只要是她，诗中所抒也不过尔尔。“我觉得不是”，令自己微怔，有一瞬欲拂她经风跹扬的发，终究只是触樽饮浅，而片刻见之抽簪，散发，恍似洛神踏清波，墨泼黛裾，更有发绕指尖，心驰意惘。】
【我从未聆闻令月的歌声，唯昆山玉碎，香兰泣露可匹，而长指顺遂我愿，穿过乌发，替她拂开唇际作乱的鬓青，静随谣音拊掌，我饮过了，饮过了，才会觉得柳花风底，不堪她颦，应是太真也羞见寿，出没由风。我与她灵犀通，心悦君兮？——心悦伊，伊又可知。】
【媛女目助惺忪，醺中高眺，隋眸涨迸宝光，璨胜昨霄的漫漫碎星。下一句该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因身较理智先行，半臂支案而起，于那柔软绛樱上垂印吻羽。】
“……”【溪棹曲未停，细语人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