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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塞北雨若沙，幽月冷如霜。
陌上黄昏尽，人言字空留。
春闺珠帘响，婵娟独对堂。
不见征人归，春衫泪满袖。
天启城中奔出的八千骑和月狼本土派出的一万五千步兵七千名轻骑，都驻扎在湘月城五十里外的平原。
湘月城原是永安打下的最为遥远的边城，它那高耸坚固的城墙，包围着重重兵马，像一柄钢刀悬在北离的脖颈。但此时，这柄钢刀的刀刃却翻了过来，对准了它的主人。
北离的那一位银发女子，她指挥下的盾阵，让自诩天下无敌的黑虎骑和陷阵营，以及月狼轻骑都束手无策。势不可当的冲锋和满天飞雨般的箭矢在她面前，犹如陷入泥潭的壮汉，虽有千钧之力，却无从着起，任由那盾墙后飞出的弩箭宰割。
子时，灯仍未熄，路香还没睡。
青丝静静垂在背后，近日巨大的压力，让它显得和它的主人一般憔悴。那双柳眉下的凤瞳依然炯炯有神，微微晃动的睫毛却惺忪着，她已掩盖不了倔强下的疲惫。那张脸庞白暂柔美得不像是武人之躯，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也像那双眸般清秀绝俗。
脖颈处的衣领已经有些脏，这几天，她连卸下甲胄的时间都没有。她总能接到前线进攻失利的战报，和尽快攻陷城池的命令。
活下来的士兵们讲述着那个叫龙莹的女子，手中夺人性命的银月弯刀。刀身修长足足一人之高，刀纹如星月玛瑙，削铁如泥。路香曾听兄长提起过，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钢，大马士革钢。
她是西域人。
背后的门帐轻声响动。
是煜瑞。
他似乎很高兴。
对于路香疑惑的眼神，煜瑞并没有里面回答，站在原地闭上眼，坐着深呼吸。
也是这一段时间里，路香终于有时间端详这个前锋。
那身猩红的铠甲散发着血腥味，上面的战痕诉说着今天的侦查其实并不轻松，两行发丝垂在脸侧，被尚未散去的汗水粘在一起，表明他才刚刚返回驻地。
就算已经身为骠骑将军，他也没有改去往日的习惯，清廉律己下总是身先士卒，无论是冲阵亦或是侦查。每日，巡逻士兵归来时，路香总能从辕门中看到为首的便是煜瑞。他是一个卓越的战士、一个优秀的副将、一个合格的将军，却是一个失败的人。
他企图用繁忙到没有丝毫休息时间的作业来麻醉大脑。忘却永安已经灭亡的事实；忘记头顶旌旗已经更换的事实；忘记如今天下已经改姓的事实；忘记他败后没有选择死战而是懦弱投降的事实。
忽然间路香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煜瑞那番针对她，当她代替负伤的天羽跨过重重军阵，接过他低着头用双手递过的兵符时，就该料到了。
这样的一个家伙今晚却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路香开始好奇原因。
“你来做什么？”路香挑眉，对于煜瑞出现在这里，她也很是惊讶。两人虽明面上相敬如宾，但私下不和，在军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呼吸开始平缓下来的煜瑞，从怀里抽出一张被血侵染了小半的信纸，强压心中的欣喜，一字一句道：“风耀，风耀，风耀！”
白了煜瑞一眼，路香顺手拿起中午吃剩的半块大饼，隔着放置地图和令牌的桌子递给他：“风什么耀，等了你这么久了，还是说不清楚话......喏，中午吃剩的，不嫌弃的话就先拿着，这个时候去伙房找吃也不现实。有什么事也不要急，吃了再说，顺便让你再冷静冷静。”
愣了愣，煜瑞还是接过饼，也不管有没有水就大口咬吃起来。大饼干涩冰凉却也能填饱肚子，在这边关军营中，没有太多可以讲究的地方，人人都在忙着为活下去而拼尽全力地准备，今天夜晚有一口吃的，指不定明天一早就吃不到了。
三下五除二地将饼塞入口中，又哽在喉口中，煜瑞拍了拍胸膛，却没想拍在那铁甲，发出沉闷响声。似乎被他的这副蠢样气到发笑，又或许无缘无故的心中一乐，路香嘴角地勾起一丝笑意，不自主不自知。
绕过堂桌，将牛皮水壶放在煜瑞的掌心，路香环手于胸前，靠在离煜瑞一步之遥的地方：“你说你怎么那么傻呢？吃个饼都能把自己噎着。”
“——，你知道什么，你命令十三小队轻骑去侦查昨日战场，我恰好遇见于是同去，没想到被那些留守的北离轻骑遇上了，我们行至戈壁，三百多号人追着我们搭弓就射。”咕噜咕噜地把壶中水灌下大半，煜瑞喘了两口粗气，长叹一声，语气悠悠难掩伤痛，“我们从断龙台一面逃跑一面射击，但终是双拳难敌四手，若非是北离的马匹耐力不足加上兄弟们死命掩护，估计我今天都回不来了。只可惜，十三小队三十号人，只回来了寥寥几个。”
“......”
路香低着头，左右碎发垂下遮住眼眸，没有动作，甚至嘴唇都没有丝毫触动。
十三队是路香亲自带出来的小队，也是路香带出的第一只小队，倾注的心血空前绝后。煜瑞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可这也是不能不说的，她迟早都会知道，晚痛还不如早痛。才短短片刻，他已经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出于怎么样的情绪说出这些话。是抱怨？是倾诉？还是堕落后报复的恶趣味？
煜瑞觉得，这是他这么久以来，最清醒的一次。
此时，他不再是那个亡国之臣，也不再是那个骠骑将军，他只是煜瑞这个人。
“大哥答应了来战场担任主帅。”
“谁？”路香没有抬头，只是轻轻答着。
“风耀。”
“哦。”
淡漠敷衍的回答，让两人之间有些冷场。煜瑞不好再开口，只能盯着路香沉默的半脸，看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皮肤，失神。
“反正风耀要来，他带着这些军士，我自然放心。不过，该叮嘱的还是要说说。——关于你的。”缓慢叹出口中浊气，路香的声音依然如银铃般清脆，这些年的风沙吹拂，并没有让这个南境女子改变多少，“作为敌人战场上互相厮杀过，作为同僚也共同商议过。我不担心你不能战，但我担心你轻战好战。身为将军，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莽撞，喜好各种微小事务，绝非所善。成为名将，第一关是武力，第二关是勇敢，第三关是纪律，第四关也是最重要的一关，是智慧。”
有些尴尬地耸耸肩膀，煜瑞试探性地讪笑着：“你，你这话说得......怪像遗言的。”
“你朋友多么？我是指军营外面的真心朋友。”
“......没几个。”
“呵，难怪。”讽刺般，路香甩了甩手，语气平淡到异常，“遗言倒不至于。风耀来了以后，我会回一趟北疆月狼本部，算起来也有两月没有回去了，一大堆政务需要解决。”
“然后？”
“然后说不准怎么样。”学着煜瑞的样子耸耸肩，路香开始卸甲褪衣，步入账后卧榻之处，“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子时有余，你算不是该回避回避？”“啊？啊、啊，哦，那我就先行告退。”看着煜瑞有些仓惶地逃窜出帐，路香不禁轻笑出声，谁能想到，被视为风耀继承者的煜瑞，会是这么一个尚处懵懂的少年。
“走之前，乐子是不会少的了。”
心中乐过，路香反手将已经松开的甲胄拉上身穿戴完毕，重新走回之前的位置，面对着地图上那个结构明了的坚城，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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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江湖名家，无非有四。天枢阁、晓安堂、永清坊、地乾门。
最为神秘几乎只手遮天的天枢阁，在永安帝国覆灭以后，销声匿迹；门下弟子最为广袤的晓安堂不惹凡尘，一心教学读书；以出产各种神兵利器而出名的永清坊，依然在北疆雪域里日复一日地锻打着钢铁；弟子数量不算少数，却下山次数最少、现于史书次数最少的地乾门，依然安于现状——吧？
至于自己那个师弟如何如何醉生梦死，火麟飞并不想去管，就像老头子不管他们在外面做什么，只说不可害世，其余随意就好。
鬼知道这个害世到底从哪里开算。
杀一人也可为害世，杀百人也可为害世，杀万人也可为害世，甚至碌碌无为也可为害世。
这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出的命题——
等等。
此时已是十五日后，春日祭祖时。
天启城难得安静了这么久，虽然只限于表面上的。
火麟飞稳住自己差点从树杈间摔下去的身体，揉了揉自己有些昏沉的脑子：该死，我为什么会觉得老头子是一个正常人？哪一个正常人会把自己的徒弟踹出门去死活不论？
西域人的那件事情，火麟飞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使是那些酒肉朋友，火麟飞也是只字未提。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现在的天启城如同一波秋潭，寂静无声过风无痕，但是火麟飞清楚，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就像......风耀忠心的对象？
“天枢傲，地乾狂。我原以为事间传闻多为空穴来风，如今看来，并无无意穿堂风。”那是一个男人几乎孤傲的声音。
呵，来了。
翻身下书，铁链攒动间，大剑入手。
“剑来——斩！”
........
风耀跨过辕门，环视四周，迎着周围黑虎骑军士们的欢呼，接过帅印。那一对如血色琥珀的双眸，扫过周围那些月狼士兵们怀疑、畏惧却又敬仰的脸，风耀昂首而行。
似有无边血气于祥云相伴，他的身边无人敢近，却又不禁让人追随那到背影。
他与另一位带着盲眼侍从的司隶前后来营，反响却格外不同。
前五日入夜时分，路香便一骑独自返回了月狼本部，临行前将帅印交给了煜瑞，由他转交给风耀。
即使这个时候，他们还是倔强得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待她步出营去，煜瑞将十三队剩下的几人遣散，命他们返回月狼，跟着路香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可最后几人回到月狼，信上的答复却是异口同声，他们都没有遇见路香，而路香回月狼的消息却是真的。
煜瑞不相信会有那么巧，他们都没有遇见路香，也不相信这几人会在这种事上约好了一起骗他，煜瑞更愿意相信是现在的路香，在躲着十三队。
“煜瑞？煜瑞？”是风耀的声音。
猛然惊醒，煜瑞才发现，他已身在大帐之中，面对这主图，被重重将领包围着与风耀对视。
风耀把高级将领不论班次全都带进了帐中。被那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眸子望着，煜瑞脸上烧乎乎的，连忙拱手拘礼：“抱歉主帅，抱歉各位，是末将失神了。”
“哦？失神了？”风耀抿嘴，那丝丝唇角边的微笑不易被察觉，“那等下商讨完后便去好好休息休息吧，今日的巡逻我亲自带人去。”
“这怎么可以！”
风耀挡下煜瑞：“诶，不必说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大家都是行军之人，何必太在乎这些。更何况千日画图不如临渊一次，主帅要了解情况，总归还是要亲自去一趟的。再说了，——北离，我还是有过那么几次交手的经验的，破北离的那次战斗我也参与其中。他们善使长矛大盾军阵，配以高耸城墙，弓弩箭矢以及骑兵辅助，最重要的是他们纪律严明进退有度，着实乃防御固守的好手。但，北离缺马驹，他们的骑兵少之又少，精通骑术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想干掉本帅，他们还差那么点儿手段。”
“那也不行！”
拍开风耀的手，煜瑞忘乎所以地揪住风耀的衣襟，在风耀戏谑的眼神和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眼瞳鼓得布满血丝，一字一句道：“风耀哥，这是战场，不是任性的地方！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你是能如何的一骑当十千，可这是战场，意外随时都会发生，为将帅者当有怯懦之心，你是主帅，我们可以承受这个营帐里除你之外所有人的阵亡，可唯独承担不起你这个主帅的凋落！”
“哈哈哈哈哈——！！行啊你小子，都会反抗我的命令了。好，好事！”张狂笑声久久不绝，笑得风耀上气不接下气，煜瑞的成长让他有些意外的惊喜。
回眸，血瞳之中光芒闪烁，“但是如你所说，军令如山，这里是军中，主帅命令即为一切。本帅要去前线，没人难得住本帅！”
煜瑞陷入沉默。
“好啊，风耀将军想亲临前线侦查那自然是好事，那可否带上我们三人啊？”
爽朗的声音从帐门外响起，逐渐靠近。风耀的眉头猛地揪在一起。这个声音他怎么可能不清楚，龙戬，那个软禁了自己父母的江云王。
掀起营帐，龙戬让陆勇先进，陆勇点头道谢，走入，龙戬步入，龙霄紧随其后。
“江云王、大冥司隶：龙戬，见过风耀将军。”
“江云王族，龙霄，见过风耀将军。”
“陆勇，见过风耀将军。”
时出特殊时期，更何况是他邀请别人来的，即使心里再怎么不爽，风耀还是要笑着脸迎上去：“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前江云王龙剑的独子龙戬。这位是龙戬的族弟，也是伴随龙剑王和龙戬厮杀多年的悍将，至于这位陆勇前辈，我想我就不必多说了。他的另一个名字大家应该熟悉：鬼才。这三位算是我……私人邀请的帮手。”
龙戬拍拍手，压制了嘈杂起来的人群，示意他们安静：“各位不急。此前从天启城出发之前，我等便和风耀将军交谈过。我等完全赞同风耀将军的战略构想，所以接下来的战斗指挥权将全局由风耀将军接手。当然了，这也是冥帝的命令。所以至于煜瑞将军担心风耀主帅出现意外的情况，放心，龙霄会带两队人马同去。”
长吸了一口冷气，煜瑞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没有他的什么事了，风耀安排的一些目标都是由其他将领完成，到最后只有他没有任务。不用说，风耀将他当成了黑虎骑的矛锋。
以往这种事情做得多了去了，也算是得心应手。煜瑞不知自己现在心中是什么样的一个滋味，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攥紧了什么。
帐内，透过双帘的那一丝缝隙，风耀昂首一瞥，不禁会心笑过。
岚动枫影，吹乱了心绪，也吹动了心神。

@小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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