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无心带着月牙从司令部跑出来以后就到了长安县，他拿着顾玄武给的小黄鱼置办了一处小院，还买了几只鸡养在院子里，和月牙的小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无心是在张显宗和许光耀正式开火的时候，才知道从前文县的那位顾大人，多半是已经死了的。
他出钱，无心替他除邪祟，算得上生意关系。在无心看来，乱世之中，成王败寇，生死有命。
不过他曾给无心地方住，对月牙也算照顾，无心为他念了段经文，希望他能走得安稳。
无心也是偶然间知道，北岭怕是被开了的事。
长安县的老百姓都在议论着文县和河西的战事，有人说，文县和河西实力相当，一时半会谁也吞不了谁。
只是文县的张司令运气顶好，没重税，没种鸦片，也没施压强迫大户借款，就得了足够从南方招兵买马的军饷。
据说是军事演练的时候误打误撞开了个南宋的古墓，文物古董、金银珠宝的搬了许多箱，哪一件单挑出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过去几十年无心和一个叫玉儿的相好隐居在山上，玉儿老死以后，无心独自下山寻生计才遇上了月牙。
在碰见月牙前，他先注意到了那座小土坡。说它是山都嫌高，倒像是一座——有些巨大的坟冢。
无心路过北岭的时候就觉出来这地方不对劲，太不对劲。
这土坡上就算土地贫瘠，养不出来树，也不至于杂草都没一根吧？他闭上眼，更觉得奇怪。分明是感觉到一股蠢蠢欲动的邪气，怎么闭上眼睛连半个游魂都没看到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不干净的东西不在外边，在里边。所以文县北方这个北岭，也不是什么小山丘，它应该是座大墓。
无心觉着现在倒斗营生的人也不是没有；而且北岭是座墓的事实，分辨出来其实不太难；略微懂些风水就足以看出来了。无心不确定这是什么年份的墓，但县志上找不到关于“北岭”什么时间出现的记载。
文县县志最早的记录是明朝初年，看来这个古墓的年份不会晚于明朝了。
在这立了这么些年，也不难发现是墓穴，怎么就没人动呢？这么大规模不用开就知道一定是个大人物的墓穴，就算躺的不是皇帝王爷，最次也得是个大臣显贵的吧。
人本性都是贪婪的。它多年来安然无恙的原因，一定不是没人想动它，是不能动，也动不了。
能有那么多财富出土的古墓，文县附近只有那一个地方。那山丘附近几百米都能感觉到怨气冲天，文县的张司令是怎么开采出来的？就算他好运气，军事演习把墓炸开了，他是怎么有命把东西拿出来的。
无心觉得，现在行得通的说法就两条。
第一，张显宗不是人。
第二，这掘人老巢的勾当，并不是他干的。
还是老百姓的闲谈，说文县张司令上任不久娶了位夫人，年纪轻轻模样俊俏的像戏文里的红颜祸水。
听到这，无心挤上前问：“这位张司令的夫人是不是叫岳绮罗？”
那人白他一眼:“军爷夫人的闺名叫什么，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可能知道。”
……
无心基本确认了。
这女刹逃出生天后，不仅蛊惑人心，教人娶了自己做妻子，还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亲自开了个古墓。
无心觉得自己该去文县看看，毕竟，怎么说也是自己放出来的东西。

第十九章
过完了年，岳绮罗思索着时候也差不多了，该动身了。
张显宗一听说她要一个人去显得忧心忡忡：“不如叫上一队人跟着，行军打仗为军饷盗墓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是生怕许光耀不晓得你打什么算盘？况且你的那些兵去了也是白去，只会碍我的事。”
“那…我跟你去。”
“你哪也不须去！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这！”她有点生气，凡胎肉体的若是死了怎么办，那下面的东西可不怕他的枪子儿。
可看他耷拉着眼皮的委屈样，岳绮罗又觉得自己不该斥他，抿抿嘴道：“安心等我回来。”
开始的开始，岳绮罗是那青云山脚下青云观门下弟子中的佼佼者。
她的师傅看重她，甚至教了她只传给接手下一任掌门人的奇门遁甲术。
她很快掌握要领，师傅说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她并不满足现状。
当道士，再怎么潜心修炼，也不过是个有点能耐的凡人。
她想的是像那话本里的齐天大圣一样，踏碎凌霄，扭转乾坤，从那生死簿上除了姓名。
后来她醉心邪术，修成了灵魂不灭，随即自缢而亡。
再往后她换了几具肉身，投胎成为岳绮罗，这正统的奇门遁甲，竟一次也没有用过。
“九星配五行，八卦考羲经；与我同行即为相，我生之月诚为旺。奇门九遁，开！”
须臾之间，土坡塌陷，墓门显露出来。
这地方怨气冲天，岳绮罗一入墓道就觉出来周身异动，像是跃跃欲试的要寻个机会吞了她似的，她哈哈大笑：“想吃了我？凭你们这些不入流的小鬼？”
……
无心寻去北岭时，一切照旧。他并不知道岳绮罗使了什么法子，开了墓穴又将它恢复原样。
他只觉得背后爬上一丝凉意，这附近方圆几里，他感受不到一点能量的存在。
无心与生俱来的感知不会出错，变化的出现只有一种可能——岳绮罗把那墓里的鬼煞全吞了！

第二十章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出来吧，无心。”
无心已经在司令部附近藏了一个时辰了。他要看看这张显宗，到底是半死不活的被摄了魂，还是，已经是具行尸走肉了。
既然早被发现了，无心也不再掩饰，气定神闲的走出来：“好久不见，岳绮罗。”
岳绮罗心想，确实是好久不见，上次一别，已然隔世。
她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张显宗不在这，河西县快攻下来了，他去了前线。”
无心一惊，他虽不通法术也多少知道，行尸肢体僵硬，腐烂是不可避免的。
岳绮罗纵使法术高强，也掩盖不住尸体腐烂的气味。况且这晴天大太阳的，若真是一具尸体上了战场，岂不是不一会就被晒的魂飞魄散？
再者说，被邪术摄魂操控的人，就算没有死，多半行动缓慢 仿佛呆傻——没有自己的思想才能听命于人。
可听说张司令除了在后方运筹帷幄指挥部队外，还亲自带人擒了许光耀。现在的前线只是在清剿余党做些收尾罢了。
这说不通……还是说岳绮罗已经法力高强到一定境界了？
像是知道无心在想什么似的，岳绮罗幽幽的开口：“我没有点他的眉心，张显宗好端端的，他确实听命于我，是因为他爱我。”
“我开古墓，是为了帮他，他有能力成事，又不愿压榨那些凡人…至于那些个杂碎，瞧着心烦，吃了。”
无心几乎目瞪口呆，这个不知过了几百年的女刹，竟嫁了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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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你瞧你那葫芦似的相好是天下第一，我自然也能做这司令夫人。
无心，别平头百姓的小日子过久了，就忘了形；你比我，更算不得人。”
无心抬眼看眼前的岳绮罗，想想的确是自己忘了形。
月牙知道他不老不死，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时候，也是心悸的。可她从没想过离开他，甚至还担心她老成了老太婆的时候，无心会不会厌弃她。
自己能遇上月牙，岳绮罗当然也能遇上张显宗；无心虽然潜移默化的觉着，自己相对岳绮罗，应当是个“正派人物”，可岳绮罗没有做什么伤害到他在意的人的事。
古墓里的那些鬼煞，怨气冲天多半是因为生前是被强制殉葬的奴隶、抑或是修缮墓穴的工匠。
虽然这些鬼煞为人的时候，也算得上枉死的可怜人。可一旦修炼成煞，就会想方设法的跑出去祸害人间。
现在它们的能力不够冲出墓穴，可如果再过上几十年、几百年呢？说不准的事。
无心琢磨着，岳绮罗吃了它们，也算除了邪祟，省的日后它们出来霍乱人间。
她倒斗拿银钱倒也没什么，这是她的本事，换了别人，也没那个命求这份财。
无心不怕岳绮罗，可也不想得罪她：“这事是我多想了，给你赔个不是。
我放你出来也算无意之中救了你，你杀人放火，只要不找到我头上来，我都不会管。
咱们就算做个朋友，几百年之后，凑一桌喝茶也说不准…”
岳绮罗摆摆手示意无心可以走了，她看起来有些疲态。
这算是，一笑泯恩仇？
算不上，虽然这辈子这小子还算知趣，可她还是忘不了那些画面，李月牙开的枪；无心淬了血的匕首；还有刺得她眼生疼的火。
岳绮罗想，她从来没有忘，她只是学会了妥协退让。
她和无心之间谈生谈死都没有意义，她不怕和他斗，可她怕赔了张显宗。
没了张显宗，哪怕李月牙粉身碎骨，无心在她眼前重生一万次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能拿张显宗赌。

第二十二章
张显宗做了几年参谋长，一直坚信谋定而后动，所以他往往提前做足功夫。
河西一战，如预期一样，出师告捷。
另一边天津的老帅却坐不住了。
早年间直隶一带的几位小军头一直对他老人家恭恭敬敬，他不是没想过一统直隶，只是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几个县里当家作主的后生又多少忌惮他，这些年也孝敬了不少，吞并的念头就慢慢搁置了。
听说顾旅长的参谋造反时，老帅并没打算支援顾玄武——坐山观虎斗，顾玄武要是真给人敢下了台，只能怨他自己没本事。
现在老帅想想就悔的很，张显宗这小子走马上阵以后，没有一点打算把他放眼里的模样不说，竟然还踩了狗屎运，得了契机招兵买马。
张显宗刚造反那会，老帅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三个月，顾玄武、许光耀竟然都完蛋了。
更不乐观的在后头。河西和文县刚开火时，长安县那姓刘的司令胆小，眼瞅着河西那边势头不妙，生怕收拾完了许光耀就轮到他，赶紧投靠了张显宗。
老帅极度悲观，他老了，精力和魄力都不再。三个县的火力加起来，撼动天津卫是早晚的事。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岳绮罗回想那年三十岁的张显宗牵着自己住进了天津租界的张园。
当真是恍如隔世。
在天津做张夫人的几年，她见识了许多新鲜东西。
文县司令府四方的院子变成了带后花园的小洋楼；她的直筒旗袍渐渐换成了窄身的式样；从前在文县矾楼戏台上那些唱念做打，变成了电影院里的黑白电影；就连张显宗买来的糖豆外边，都多了层好看的玻璃纸……

第二十三章
岳绮罗小猫似的窝在铺了流苏毯子的太师椅上，太阳暖烘烘的，晒得她想打瞌睡。
“哎，张显宗。你今天得空，领我去照张相吧。”
“好啊，说起来绮罗还没拍过照片，那我去叫人准备一下…”
……其实拍过的。
从前他兴致勃勃的来唤自己，说是专程请来了照相的师傅。
岳绮罗几乎能想象出来拒绝他的时候，自己脸上挂着的是什么样不屑的表情。
她也记得，自己兴高采烈的坐在无心腿上的时候；无意瞥见张显宗，他背着手，眼里全是失落。
上辈子，他们到最后也没留下过一张照片。
岳绮罗执意要张显宗穿上从前在文县时的军装，她想弥补，弥补上辈子那些因为她对所谓的“爱”不求甚解 而留下的遗憾。
说起来，张显宗的病其实来的也挺是时候的。
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想要他命的人也不少。
他管辖的军队不允许参与鸦片生意；拒绝了日本人的合作请求，甚至和几个主张“禁烟”的老顽固走的很近；到天津的几年间缴了不少鸦片，也封了几家大烟馆。
碍人财路，就是最大的错。
岳绮罗倒是跃跃欲试，金枝玉叶的张夫人做久了，她不介意活动活动筋骨。
这几天张显宗觉得时常身上乏力，膝盖 后腰隐隐作痛，
“最近晚上是该节制些了。”
可没多久他却倒下了。
百无聊赖地在医院躺了几天医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出不了院，他痛，周身关节痛的他几乎站不起来，再去抱一抱他的小妖女。
岳绮罗轻轻松开握着他的手，他睡熟了。最近张显宗有些嗜睡，或者说，很多时候他都在半昏迷状态。
他经常发烧，药吃了不少，金发碧眼的洋医生也来扎了很多次针，他的两只手上布满了泛青的针眼。
可没见他没好起来，反而一天天的消瘦。
岳绮罗在他脸上看到的全是死气沉沉，可他不能死，
她想，“我得救他。”
岳绮罗转身离开医院去了无心家，无心也来了天津，和月牙开了家茶馆，忙忙碌碌过的也还不错。
无心看着岳绮罗不禁愣了愣神，上次司令部一别，就没再见过，岳绮罗今日主动来寻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我想向你讨些东西。”
“你倒是一点也不客套，你想要什么？”无心倒了杯茶水递给她。
“你的血。和这杯的量相仿就是了。”
无心手里的茶杯应声坠地。
“你这老妖怪是疯了？难不成张夫人做腻了想自杀？那也不用那么多吧，我一滴血一把刀足以！”
岳绮罗瞪他：“要说老，你应当比我老的多……”顿了顿又说，“张显宗病了。”
岳绮罗纵使法术再高强，也画不出能治好一个得了不知名怪病凡人的符；他一天天在医院住下去，后来甚至连对她笑一笑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不通医术，可她记得多年前在青云观，她曾看过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传说中能为病危之人续命的药方。于是去了青云观，翻阅了藏书阁，出尘子被这位师叔祖的登门拜访吓了个半死。
功夫不负有心人，偌大的藏书阁里呆了三天，终于被她找到了那卷书。
无心看了这本古籍却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无心觉得，岳绮罗多半是疯了。
青云观的藏书阁里收纳的书不止关于道术；还有历任掌门根据个人喜好收藏的古籍，既是个人喜好，也就无谓类型，爱看话本子的道长也是有的……
岳绮罗拿着的，分明是一卷记载了各类奇闻逸事的志怪小说。可岳绮罗视为真理，甘之若饴。
无心念着被撕下来的这一页：“附子一枚生，干姜一两五钱，甘草二两，以上古神兽麒麟血作药引，乃回阳之方…”
“不是，岳绮罗，这是传说！传说的东西都是代代相传，却没人真的见过。这世上哪有什么麒麟？何况我的血也不是麒麟血啊……”
“就是因为这世上没人见过麒麟，才用你的血代替！你不知不老不死的活了几千年，血又能除邪祟，想来即使不比神兽，也值得一试。”
“无心，今天你若帮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需要，我会还你。”
“你若执意不帮我，也无妨。我今天哪怕废了这双手，也要砍下你的四肢取血…”
“哎哟喂，行行行！不就是血吗，给你给你！真是没法子……”
无心的血少，把一条手臂几乎划了个稀巴烂才得了一小瓶，疼的他呲牙咧嘴。
岳绮罗小心翼翼的收好瓶子，正色道：“谢谢。”
这一句谢谢，让无心愣了半天。向来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小妖女心里到底把张显宗看得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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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民国九年一月，天津法租界的教会医院里，张显宗难得的精神不错，他倚靠在床头，在读新送来的报纸。
这间单人病房安安静静，外面的世道则是暗潮汹涌。
几系军阀暗自较劲，开火是早晚的事；九国租界里看似表面平静，时则也各怀鬼胎……
看罢报纸，张显宗端着茶杯的手有些打颤，透明的玻璃杯竟险些摔在地上。
盯着自己枯瘦的手，自嘲似的咧嘴笑了。
这双手，拿过刀，扛过枪，也为她洗手做过羹汤；今天却是连四平八稳的端杯水的力气都没了。
“我快死了”他想。
他是怕死的。
过去他什么都没有，上了战场就心甘情愿的拿命去拼，无数次视死如归；后来遇见了岳绮罗，他才意识到他有多渴望长命百岁。
岳绮罗小心翼翼的端着个碗进来了，“你醒了。正好把这个喝了。”
张显宗接过来，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冒着热气的小碗里装着辨不出什么颜色的汤药，气味有些古怪，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这是…？”
“让你喝你就喝，我想要你的命，还犯不上用下毒这种法子。”
他看她没好气的样子，却觉着真可爱，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了。笑了笑一饮而尽，嘴里泛着一股咸腥的气息。
“这是血？”
“嗯。我用无心的血煎的汤药。”
“无心？煎药这种事你怎么亲自做？这血可伤到你了？”
听着他一连串的发问，岳绮罗又觉得牙疼了。真是没出息，永远都是这样，从来不关心自己。他平时连动物的血都不愿意吃，这时候不问为什么给他喝这样古怪的汤药，却记挂着无心的血能伤到自己。
“我没事。”
她抬眼望向张显宗，脸很白，眼睛很黑，薄薄的嘴唇透出淡淡的水粉颜色。
忽然对着他微微一笑，她伸手从桌上摸了一盒火柴：“药苦不苦？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吧！”
说着她抬手在虚空中画了一道符，随即划燃一根火柴向上一扔。火苗幽幽的燃烧在了半空中，随着她的指尖起伏旋转，是一颗灵活的小流星。短暂的光明过后，她利落的打了个响指，附在火柴上的魂魄立时消散，只余一缕灰烬无声落下。
“好不好玩？”上辈子也曾这样问过他。
张显宗认真的点头：“好玩。”
这年的春节少见的来得很晚，直到二月下旬才盼来了除夕。
张显宗离开了租界医院回了文县。
自从他浑身疼痛难忍甚至开始晕倒后，他就以“病迫才拙”为由提出交权。
那些等待时机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以为他是怕了。没有，那些人威胁不到小妖女，除了她，这世上还没有什么能让他心颤。
眼看着国祸当头，天津未必一直安定，他不得不考虑以后。替岳绮罗考虑没有他的以后。
“绮罗，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往南走，坐码头里的游轮……”
岳绮罗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像是安慰般说：“你不必担心，你不会死。将来你若是觉得该走，我们就离开，至于去哪，坐不坐游轮，你做决定就是。”
“我知道我活不久了。”那碗无心的血作引子熬的药并没有起色，他手臂上甚至开始出现不知明的血点。
岳绮罗看他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一些细碎的片段又浮在眼前。
她有些恨，恨他的不争气，这辈子没有枪子给他吃了，他却莫名其妙的病了。
“活不活的久，不是你说了算！就算是死了，我把你的魂魄保住，你也一样陪着我！”
“你不用担心，这次没有无心来妨碍我们，你不会魂飞魄散；我也没有受伤，有的是力气替你寻新身子…你会永远陪着我。”
“好，我会永远陪着绮罗。”

第二十五章
“吃吧，白菜猪肉的。”
张显宗看着她袖子挽的高高的，脸上还沾了些面粉；碗里的饺子都煮破了皮，但看得出她尽量挑了几个相对完整的。
其实味道真算不得好吃，饺子馅忘了放盐，饺子皮擀得太厚，边缘还是夹生的面。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落了泪。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树上发出新芽，像是对比似的，张显宗愈发的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时常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不只在看些什么。偶尔精神好些，就请来戏班子，在院子里听陪岳绮罗听戏。
她只爱听那一出《牡丹亭》。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静静看着她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词轻轻晃动手里的折扇，红唇白齿，一个眼风就够夺魂摄魄；她美得像水中的碎月，叫他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一切都是虚的，但是没关系。
脑海里那个梦越发清晰。
他记起了很多，那些岳绮罗曾一字一句说给他听的故事，他都想起来了。
只是，他没有时间了，她曾受过那么多苦，他却不能用漫漫余生作偿。
她说：“我会保护你的灵魂，你会永远陪着我。”
张显宗笑着答 “好。”
对不起，绮罗。这辈子还是要骗你一次。
张显宗没能熬过1920年的冬天。
岳绮罗发现自己没法把他的元神留在身体里的时候，生平第一次慌了神。
这不可能！她善控魂魄，几百年间从来没有失手过。她想强行把那缕闪着微光的魂魄打进张显宗身体里，那一掌却几乎要震碎了他的三魂七魄。
可是没有用，他走了。
她留不住张显宗的元神。他上了奈何桥，喝完那孟婆汤后入轮回，投胎转世，他再不是张显宗，再不会记得自己。
岳绮罗只觉得撕心裂肺，痛到她不能呼吸，跌坐在地上时却摸到地毯上放了一封信。
封面没有署名，拆开来果然是他的字。
“绮罗，对不起，我都记起来了。这辈子说到底我还是骗了你一次，你不要记恨我。
忘了张显宗，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死了便死了罢。
再寻个人照顾你，有些事，纸人终归是做不得的。
不论有没有顾玄武、有没有无心，我都没有命陪着你；
此生，自此一别两散。
我自思慕情深，然而无缘福薄，你莫要难过。”
寥寥几行读完她却已经泪流满面。
“有没有命不是你说了算！没出息的东西，这般你就满足了？”
她踉踉跄跄的冲出去，对，那个庙！梦里的庙，只要找到那个庙，张显宗一定能回来。
快马加鞭跑到记忆里梦中的树林，几年前她曾寻寻觅觅多次，始终没有找到的庙宇，这时候神迹似的出现了。
庙里的老和尚似乎早就知道她的来意，
“我已等候施主多时，施主要的答案都在这锦囊里了。”
不大的一张纸上写尽了她和张显宗前世今生的所有因果。
如她所料，张显宗不是什么短命鬼，前提是，如果没有遇上她的话。
如果他没有出现在那个末月隆冬的街角。
如果他没有像戏文里唱的那般看她一眼惊鸿。
如果他没有在看清她嗜血的原貌后仍拼死效忠。
他就会有平凡，却很长很好的一生。
可偏偏他把她带回了家，给了她落脚的地方。
她杀了太多人，践踏着不知多少亡魂获得了不灭的灵魂。
她过去曾执念于无心，觉得天下他们最登对，其实确实如此。无心非人非妖，这样不死不灭的存在，才不会被她背着千万因果的灵魂撼动命格。
张显宗遇上她，背上了诸多因果。
代价是他这一生 堂上无父母 膝下无子女 时运不齐 爱而不得 命薄如纸 死后魂飞魄散。
可偏偏造化弄人，小妖女后知后觉的爱上了凡夫俗子。
执念让她得以重来这一世。
这次她拼命想珍惜的时候，却怎么也留不住他。
这一世命该如此，只能重写过程，结局改不得。
薄薄一张纸被她撕的粉碎。
“我偏要逆了这天命。”

虽然天津卫的咸粽领盒饭了，不过上海滩的陈山要上线啦

第二十六章
岳绮罗把张显宗葬在了天津他们住过的张园院子里。
她本想干脆把骨灰埋在猪头山吧，反正，第一次也是那样。
犹豫片刻又觉得猪头山无论是对张显宗还是对她，都算不上什么好的回忆。
他那么俗的一个人，生平最追求有权有势，天津卫的故居很大很漂亮，他应该是喜欢的。
无心听说了张显宗的事，便时常邀她来茶馆喝茶听曲儿，安慰她说生死无常，大可以再寻个人作伴。
岳绮罗笑笑不置可否。
张显宗从前说的没错，世道要乱，天津也不会一直太平。
茶馆里两帮人起了争执，动起了手；混乱中一把匕首刺中了月牙。
殷红的血，那帮人见出了人命，怕吃官司，眨眼就没了踪影。
无心赶到的时候月牙就剩了一口气。
无心怎么也没想到，岳绮罗会出手救月牙，而且是拿出了拼命的架势。
一道道符加上去，巨大的反噬让她吐了血。
月牙多留了三天，最终还是走了。
岳绮罗一直在无心家守着，直到月牙咽了气她还不想放弃。
“不必，你已经尽力了，让她走吧。”
“我可以帮你留下她的元神，她还会有意识……”
“就算还能开口说话，她也已经死了；充其量只能算个活死人，还是让她安心去投胎吧。”
无心这番话让岳绮罗愣在了原地。
是啊，她只想让张显宗永远陪着自己，可她从没问过张显宗愿不愿意不人不鬼的做个活死人。
后来无心问岳绮罗为什么要救月牙。
她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有人说，凡人的生死都是命数，改不得。可我不信，我总归是欠李月牙一条命，我想把她拉回来…”
无心听完岳绮罗讲的那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惊讶。
他沉吟片刻，
“你杀过她一次，也舍命救了她一次；你不欠谁什么了。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岳绮罗，现在我们真的是朋友了。”
天津是不愿呆了，岳绮罗跟无心白琉璃一道去了北平。
她离开天津的时候只提了一只小巧的红木箱子，里面装了个糖罐子和一件蓝色的军装斗篷。
这件斗篷上有一缕张显宗的残魂。
虽然小到甚至不够控制一张纸人，但原主离得近，那缕残魂多少会活跃些。
这是茫茫人海里她唯一的信物。
开始她隐隐约约的觉得张显宗在北平，可她在北平兜兜转转的找了两年，那件斗篷上的能量越来越弱——张显宗不在这，而且离她更远了。
她离开了北平，无心很久没有再见过她，也没人有她的消息，但无心知道；
这八千里山河漫漫，她一直在路上。

第二十七章
1941冬天，她在上海见到了张显宗。
南方的冬天湿冷，尽管适应了半个月还是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这次她运气不错，这些年来那缕残魂上的一点能量根本不足以精准的定位，仅仅不至于张显宗在东三省让她跑去苏杭罢了。茫茫人海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她其实一直在大海捞针。
她看到张显宗的时候，他正蹲在米高梅舞厅门口。
这是上海滩挺繁华的地段，入了夜更甚，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岳绮罗也不上前，隔着条马路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指间夹的香烟落了一地的烟灰也不曾察觉。
张显宗死了以后她开始抽烟，她发了疯的怀念那身军装上淡淡的烟草和皂角混合气息，也怀念着，把脸埋在他胸前的微妙，微妙之处就在于，她很想他。
她只扫一眼就知道那是张显宗。
只是，除了那张脸以外，他变得一点都不像他了。
这张脸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稚气，明显比记忆里的张显宗年轻些。他叼着烟，头发分了时兴的三七发线，一丝不苟的梳得油光铮亮；留了八字胡，又似乎…是贴的；身上穿着件方格西装，大衣就那么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肥大的裤子；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岳绮罗看到，他表面上蹲在路边，实则一直远远地观望着一对卿卿我我的男女；当他吐掉烟头，带着那么点得意的笑走向那对男女时，却被两个保镖模样的人挡住了。两人似乎以为他在看他们主子——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于是一左一右同时出拳。岳绮罗眼睛里冒着火，牙咬的咯吱咯吱响，她气，那样的货色也敢那样欺辱他；可她更气他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哀嚎了一声就像条死狗似的被拖到路边。
张显宗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他总是站得笔直，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向谁服过软，也从没有哪个敢这样对他。
她几乎就要上前取了那两人性命，人多不好下手？
那就把这条街上长眼的全杀了。

第二十八章
陈山有些恼，两侧的肋骨隐隐作痛；他一滩烂泥似的瘫坐在地上，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他生在光鲜亮丽上海，看着这座城的纸醉金迷长到二十一岁，从未离开。
这里是珍珠，象牙，黄金，和各种华丽的商品装饰的上海滩。
陈山问过自己，喜欢这吗？答案是肯定的。
这世上人人都向往美好的东西。
只是这乱世中的“东方巴黎”，是几个人的天堂，一群人的地狱。
美好不属于他。他只是十六铺码头或者大世界门口一名游刃有余的“包打听”。
他有两个一同长大的兄弟，宋大皮鞋和菜刀，他们像跟屁虫一样始终跟牢他，一起赌博吃酒，插科打诨，在弄堂里走路勾肩搭背，动不动就吼一声：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有肉有饭有老酒，敢滚刀板敢上墙。
他们和警察、巡捕、特务还有流氓地头蛇打得火热，如胶似漆，偶尔还为有钱人讨债捉奸。上海遍地流淌着他们的生意，谁给钞票谁就是他们的爷叔。
陈山想起三天前黄老板用一根牙签剔着牙，一口大金牙一闪一闪的样子。他让陈山捉住黄太太和一个叫威廉的小白脸私通的把柄，他翻了翻白眼说：“只要有证据，我就能让威廉死得比白鲞还难看。”也许诺过事情办好了，少不了他的二十块钱。
今晚本来一切顺利，一路跟到了米高梅舞厅门口，唐曼晴也出现在他视线中，这个女人被一群人簇拥着，从一辆黑色的福特车上下来，向舞厅走去。
信心满满地正要迎向黄太太和小白脸的时候，他被两名保镖挡住了，似乎他们以为他奔向的是唐曼晴，于是他们同时出拳，撕裂一样的疼痛，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拆开了。
想到这陈山在心里直骂娘，呸！什么“舞厅皇后”，不就是个给有钱人陪笑的**！
从口袋里摸出已经压扁烟盒子，叼了根香烟在嘴上，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柴盒；他气急败坏的想，今晚就不该出门！
下一秒一双白皙的手取下了他嘴上廉价的“骆驼”牌香烟，换了另一根，还贴心的为他点上了火。陈山惊讶中瞥见，是他舍不得的洋牌子。
“张显宗，以后别抽这种便宜货，呛的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