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浓十月尾，我拜上符宅，补续盛夏至今所缺的整四月，在赐婚的旨意之后。鹿死于周王之手，嫡子名实合一，我于殿上惨败。
踏出文德那天，就是这般大雪。
被管家引入，这是睿宗年间的赐宅，那时候符家还有很多人，那盛况我无幸得见。漆红柱立起的亭于雪幕中夺人眼，我在廊下，她在亭中，隔着不近的一段雪中的路。
接过侍从手中的伞，走向小亭。
“符七娘子。”
如果我们彼此隔开这一段路，就不会被一丝风雪沾身，但是――
“抱歉。”
我站到她身前、亭外。

@李姝徽

圣旨来时，我尚在书房誊抄医书，旨上短短数语，便将一屋的清净搅成一股飓风，将我的骄傲肆凌得面目全非，颓然不堪，我本以为，本以为...
但又仿佛，这本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虽有偏差，却又无从指责。
于亭下待人，狐裘加身仍无暖意，直到一声“抱歉”入耳，才是回神，眸珠缓缓渡上颜色，声一往清丽，多了几分质疑。
“您当真要娶我？”
千言万语涌至喉间唇边，却不知如何启口，与他初见到如今不过三月，这三月里他未曾与我有过任何约定，我甚至已然淡忘，那日同他说过什么，却在今时今日，接到一纸婚约——岂非荒唐呢。
我不敢确认，他的心意。

许多人问我：当真？
官家问时，带着探究与疑惑；
石曜问时，立于深雪之中，一人一剑，与我相隔。
而那些都不及她，清稚的音，倨于小亭之内，她未见其中波折，而只将百般纠结合于一诘。
“当真。”
我不知睿宗遇孝宪，是否在这样深雪浓霜的季节，骄傲的小姑娘是否同她一般，想要扬起颈，又想起自己不能太骄傲，不肯示弱，又不肯将就。
深闺的从容被一旨击溃，娘子大半是这样渡为夫人的，带着青稚，仓促地被推出那一步，而推她的人，是我。
我来取我的药。
“以侧妃之礼，结白首之宜。”

鼻翼涌上的酸楚，便一下将我带回那日百善堂初遇，可巧不巧啊——
一语成箴，一遇终身。
我本以为，我只需做他的盟友，我本以为，不必付出一切的。
一念之间，伴着矫情的委屈，赌了气
“侧妃之礼么。”眼眸里泛起了红圈，“您该用越王妃之位，彻底收买了我才是。”
而这一刻我才明白，再如何决绝，当真的以我一生自由去相换时，仍是不甘愿的，一向自诩理智聪慧的我，甚至来不及去想，何以择我。
泪涌在眼角，只需稍稍一碰，便会倾洒而落。
符宜呢，站在忠孝与自我之间，进退两难。

“七姑娘，凡事有得必有失，我去秦地绝非是失势，等越王当真失势那一天，越王的岳家难以幸免，”平送目光去，“七姑娘日后会知道，做赵伯成的正室，并不是幸事。”
将利弊剖开，捏碎，任其像雪一样零落下去。
我只是来取一味药，符桃知娇小身体里所蕴含的力量与可能，她的愿望与心智，都能够与我互相成全，我做她赌前程的通天梯，她做我挡那些试图渗入王府后院的挡箭牌――这是最互利的结合。
我无法将自己所剖离的血肉昭于人，但我能明白一些她的。
“前朝后宫，不可兼得，七姑娘既然与我相识，也要想到他日成就，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伸出手，雪触而消融。
“我只能给你一份完整的属于你的东西。”
“我能给你信任。”

入耳恳言一句句，尽入心扉，目光之所及，尽是真诚。
我始终缄默，直到他向我伸出手，承诺我“信任”。
风里夹着细雪，拂过狐裘毛绒领拥簇的泛赧芙颊，刺骨的冷，有些生疼，连同氅袍下指甲刺掌心，这才有了知觉，紧握的五指始缓缓松开——
原来，食言的是我...
“对不起。”我微微扬了眸，将泪挡了挡，也将脆弱藏起来，“是符宜太天真。”
轻轻沉了一口气，裘氅摆下，秀履一隐一现，走到他跟前，明明只有几步，却像走了大半辈子，一步一步踩在名为自由的脊梁上，直到我伸出手去往越王的掌心，温意渡来时，我也听到旧梦破碎的声音。那么——
“赵伯成，余生漫漫，请多指教了。”
时至此刻方才明白，那枚银针，唤作重生。

我将石元光留在昨日。
文德殿镌龙镂凤，金钉朱漆，是泼洒上去的鲜妍，我数着殿前台阶走向宫门时，把他留在身后朱栏彩槛之中。我应该叫她“小姑娘”，稚嫩的手，还要长身体的年纪，裙下雀履若隐若现，像雪中藏枝的梅――
微微阖眼，赵伯成，你接下谁的手，就应当要对谁好。
即使一生潦草，也总不能深恩负尽。在太子没有成为皇帝之前，我可以剥下自己的一切去赌――石元光没有压错，我是他的昏君，他是我的佞臣，这种缘分，烫熟我的掌，也得牢牢地攥进手里。
――君臣之宜。
“虽然秦地没有什么好风光，但我们还可以沿着黄河走一段。”
符桃知走到伞下，拾去她长睫上落的六棱雪花，这种囫囵一片的东西，今日才叫我见了细微分明的真容，拈在指尖便融了。
“我会对你好的。”

理智很快便将任性取而代之。
他轻轻为我衔去一缕雪花，连同一句温柔的情话，这让我想起画本里被传为佳话的情爱故事，却又分明不是，我与他之间，隔着心底里最深处炽热而渴望的追求，利益至上，我们分明在各取所需，在互相利用，并且心知肚明，若是论情论爱，实在太奢侈了些。
又或者，婚姻嫁娶，这才是最稳定的联盟。
我合该知分寸懂进退——
“殿下不必担忧，桃知虽是女子，也是有诺必践。”
夹着细雪的风仍肆虐，泪也已消弥在冷静后的眸角里。
我笃定的认为，他只是出于责任心才会对我爱护如此。

越王并非是臣工推举时所说的那般霁月光风，锦缎将往事盖住，一丝一毫不显，那些阴谋诡诈，权术势驭，那些手掌翻覆之间便消逝的凡人的命，都在我矫饰的温润里，被覆盖消融了。
我不曾后悔昔日所为，只是前路漫漫，阴谋太累，我应该给这双纤细娇嫩的手一些可以托起来的光亮。
天上本就黯淡的一轮日越发昏暗，屋内有正好的炭火，会是烧在铜炉里的，一明一暗地在小茶壶之下翕动，像此时并肩向前时，垂眼能见的她颈上的呼吸一样。
抬臂在她身后，平至肩时握紧拳，三握三松之后，终于覆在她肩上。
这是我第一次揽娘子的肩。

温热覆于肩，裘氅虽拥却也尽数被他揽进袍里，突来温暖让我有些恍惚，好似风雪也停了，我也可以毫无顾忌的抛下我的倔强与骄傲，同他撒娇说，赵伯成，我冷。
符宜一人坚强得太久了，久远到从识事入姑射山之时，久远到躺在病榻上孤立无援时。
他不懂。
我不敢侧扬首去看他，怕被发现，生出些情怯来。
我并不熟练，还是温顺的向他身侧靠了靠，接纳了这一纸皇印的赐婚。
再久一些，也许他便能懂今日的符桃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