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履未至，声抢先一步登堂入室。我掣着蓝羽金刚鹦对趾，虎口处因这段脚程里借与利爪抓握而磨出斑痕，凹凸如丘壑。此禽驯服，我便不吝借它攀附。)
(撩袍跨越门槛，向母亲所在谨呈珍禽，一表恭虔。)
:西域之灵鸟，据说能效优伶唱词，儿子特买与母亲消晌。您先前走了的那只……善待生灵，也抵不过生死无常。就当它羁鸟恋旧林，归青云去了！

【奉先来时，我正立身案前绘一卷丹青。玉粹静得很，于是来人的声便响彻了殿中，笔下锋势一断，双翠微蹙，抬眸迎上少年疾行的身影，像是一只展翅的鹰】
怎么了？【我倾了耐心，克制住欲出口的呵斥，直至他将手中的物奉到眼前】
【眉峰渐低了下去，弯开一泓秋水，待要开口时，余光扫至他虎口处的斑痕，柳黛一拧，转瞬又沉了面色】手上怎么弄得？

（来这趟，一程子皆是风掣电驰的做派，直到珍禽也献了，话一通也说尽了，无事可续时才息调。瞅着母亲缓慢而优雅地搦管，运腕，长颈秀项，仪静体闲。乃不知是她作画，还是她人在画中。趋前，空出一手沿勾勒而抚，绢面线条流畅， 惟收笔处斗折蛇行，蚯蚓般波折的一截。）
：母亲在画什么呢，
（心知这幅功亏一篑地丹青，与我大清早开嗓儿铁定脱不了干系。既然母亲不咎，我也觍着颜明知故问）
：儿子可有扰您雅兴？
（循母亲示意看去，手上磨秃噜皮了，患处还有点鼓，没留意故也不大感到疼。怕母亲忧虑过甚，赶紧把鹦哥交付都人，让她安笼上钥。腾空手了往袖袋藏。）
：虫挠的。哎，母亲，您教我画吧，九弟赠的那套画具儿子都无从下手，搁博古架吃了一年灰。

【笔由心走，墨游于纸上，则已非俗人所能控制，眼窥着那方天地：迂回婉转的廊、墙角丛生的芭蕉，轻声道】是我的故土。
【落了手中狼毫】你我母子间还谈什么扰不扰的——【示意燕明去接过鸟雀，自己则取了方帕出，以旁侧的温水淋过、打湿，眼风扫向人】还不把手递出来？多大的人了，一点儿也不晓事，镇日弄甚么虫啊鸟的，也不怕脏。
【我知他一片心意，心里如蜜，但面上半点儿也不显】你要学画？【知子莫若母】只怕不过三日，我这玉粹楼你便不想来了。

:苏州。
(江南的烟雨，青瓦粉墙乌廊柱和雨打芭蕉，在母亲的笔下皆有了神韵。母亲与让擅调丹砂青雘，其中妙不可言的门道，一直为我望尘莫及。我绘画，用律师的话来说——画虎类犬。)
:千真万确，母亲，我是真心实意想学画。
(反覆强调，语气由松散渐次郑重。摊手任濡布擦拭，湿意蠕蠕爬满掌心。)
:您肯教，儿子肯定连三个月日日玉粹楼点卯，非学到点东西不成。

【捉住他摊出的手，垂下一段凝玉，细致而轻柔地拭过其虎口，嘴上不饶人】若是疼了，也得给我忍着——
【学画其实是件很枯燥无味的事情，我从前要学，是迫不得已，被父亲打磨成他想要的模样，毫无自己的意志。但我不愿他们也重蹈覆辙，是以，我将一双星眸望进他眼里，再询道】你真的想学？
【我抽身去，将绢帕递与燕明】你若真想学，宫中那么多丹青大家，聘一个来教你也不是甚么大事。

:嘶……疼！
(母亲指腹掠过患处，细致轻柔，如披绸缎。佯装龇牙咧嘴的形态，唬得她眉心一蹙，急急问询。顽劣的心态得以满足，眨巴下眼)
:假的，不疼。
(自一尺三寸婴起，同母亲亲厚，又二十载相与，对母亲的脾性门儿清。单看她辞色俱厉，柔肠不定打了几百个结。抢在愠前敛容，卖了把孺子可教的乖)
:俗话说亲不间疏，后不僭先。
(目光灼灼)
:英兄，儿子，还有徐妹都以能承母亲衣钵为荣，何必舍近求远……

【晨起时细描的眉山拢了复舒，半掺着嗔意横了人一眼】疼也是该！
【我极为受用奉先的顽劣讨好，幼年缺失的亲情与阿瞒的生疏都在此刻得到了弥补，至少在这偌大而孤寂的明宫里，还能贪得一丝平淡的温情】
我瞧你自打出宫后，这张嘴便愈来愈会哄人了——【口上如此道，而喜色压在双翠下，我踟蹰于窗畔，一时未有定语】

：该，该！
（平居行走官寺，说朝南话，装门面，如履薄冰。搁母亲跟前就松泛多了，母子不讲芥蒂，能博母亲展颜，扮一扮憨插科打诨未尝不可。）
（察母亲眉梢上都带出来喜色，还得端着不表。但是喜也是不达眼底的，她背过去，面朝半透光明瓦，夕暾镀在她身周，曳出一条长长的、形单影只的影。罢哀告，步至其后，虚握母亲双肩，轻声）
：儿子和英兄都出了宫，徐妹尚小。衣食寝居不愁，只是担心母亲心里有事，身边又缺个说体己话的人。
（寂寥。这个词与明宫的人伴随。笼鹤囿于花槛，鞲鹰倒是想脱臂，然羁绊何其多。）

【我未料他有此想】
【西坠下的日投落着金光，透过窗隙，映下二人并肩而立的长影——我在这无数次细微的场景里，后知后觉地恍然：奉先已长大了】
【百般滋味陈杂，一时不能道尽，金轮静默在远山】
【眼底蕴了泪，我不肯教他落下，不肯教我的孩子识破他母亲的脆弱，遂只能循着余温偏首】你也不必日日来，隔个一两天也不打紧。【他到底已出了宫建府，是明宫中所养成的皇子，不能肆意】
时候不早了，你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