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

（我与仙别过江南，庭前落尽了梧桐，山一程水一程，天涯路远，把青砖换了红瓦，入京时，一路风缠，雪大如席，我在宫门前回首来时，江南秋尽草未凋，而岁暮催短景，京城已是积素浮云端，我寄人间，雪满头。）
仙娘，
（宫中小径斜过几支梅，琼枝玉叶，新白抱轻红。我探手去，折梅入怀。）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原来这一枝春，却也不独是江南有的。
（抖落枝头雪，几点朱色疏淡。）

（园中雪色浓俨，紫禁城的春寒，远比江南更为料峭。）
（绕过游廊朱红色的廊柱，在满目红梅白雪的琉璃世界中，我寻觅地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近处嶙峋飞檐上，檐上的日光凝成一线，和煦却冷清。）
（半旬来，日月兼程的奔途，千山万水之阻隔。自然，与江南的日光迥乎不同。）
（收回目光，学着阿姐模样，也探手摘了一枝冬梅。衣袖浮动间，翡翠缎披风里，漏出一截石榴红的袖口。）
（却突兀地叹一口气。）

我从前见绿柳新发，总怨春光来得太早，日暖风和，丹炉的火也日复一日地愈发灼热袭人。到如今，数九寒冬，是我曾期盼的漫长，可惜…
（手中这京城一枝梅，慢慢地攀上灵舟的肩）我没了丹炉，你叹什么气？
（翠色映琼枝，缀星点朱梅，一抹石榴色，皓腕赛雪）今冬庭树穿雪，梅花欺白，可这我从未赏过的风景却也不如往常我家灵舟簪上一枝，艳煞江南。
（来岁风景时新，赏景能与谁同。果然应了元好问，扰扰马足车尘，被岁月无情，暗消年少。）

（回廊两侧，几株梅丛高低错落，深褐色枝丫本应走向崎岖，但晶莹雪色覆盖下，被包裹的极为丰盈。掰着被我折下的梅枝，将殷红的花瓣，一片片撕下，抛回雪丛中。我非风雅人，做不得惜花事。）
你就想着丹炉，阿玛说了，那是玩物丧志，当收敛些。（密如林的羽睫极缓慢的一眨，眉眼似愁非愁，如笼一层薄薄的江南烟雨，凝视着她手心一支梅）
我在叹，此处有红梅白雪，也只有红梅白雪，旁的什么都没有。
（从前在家中，所饮是福建“龙园胜雪”，所用是唐窑上好的青花瓷，至于髻上珠钗点翠，更与宫中规制不同。待春时小窗前摹字，书案自有松烟鹿角入墨，东阳鱼卵成纸。逾矩与否暂且不论，总归舒心自在。）

（执念在心，于春雪中也不能将息。）阿姐在哄我。
我见红梅白雪，红梅白雪却不属于我；我欲揽芸芸万物，芸芸万物也弃我而去。（葱白的指尖畏冷，藏在袖中。此刻颤悠悠探出，给阿姐瞧：素白的肌肤纹理间，凝着一滴干涸的血珠。）
（也算另一种红梅白雪？如此想，便不再丧气，只将秋水半弯，眼中琥珀晶莹）适才附庸风雅，也折了一支梅，没料想划到了手。

对啊，我在哄你。
（湿花轻絮，几滴坠在袖襟，记得去年探梅时节，天高云淡，无风无雪，江南春暖花照眼。）
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见大者所知小。欲生于无度，人之耽于欲者众，若灵舟寻常心观景窥红尘，又何来烦扰。
（灵舟指尖一滴赤色，仿佛梅花惊作，急雪穿户，几片掩住花光。）
我记得儿时与你探梅寻芳，灵舟最是无情折花人，从前便叫梅划手，而今重蹈覆辙。
我瞧万物有灵，见灵舟不是惜花人，便让你，吃个教训。

（其实，我与梅非同道。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石着为贵。而我只觉枯瘦、寒瑟，且善于拒绝我，譬如在贪心邀取时扎破了指尖。）
本想秋梅不可取，冬梅凌寒才有些意趣，却没料想重蹈覆辙。二者一样可恶。
阿姐也过分，梅不愿我攀折下细赏，却怨我无情。
（但也不以为耻。眼角缥缈如一尾灵动的鱼儿，倒映枝头春雪，颇有些娇憨意味）若我无情，便不会有这许多烦忧了。
（佛说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尤其困宥于红墙内，日夜忧思，总不如旁人洒脱。）

折花人之于花，又何来有情。若有情，自然是让它枝头傲雪凌霜，见朝霞暮烟，日月往复。
（江南的梅与京中迥同，在山水之间，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坠于绿枝淡烟处，兀自怀抱热望，我愿借来琥珀中凝固的时光，在无尽长河里，永不凋谢。可京城的梅，雨雪霏霏，积素层冰堆向梅，更有风急折枝，琉璃世界里，梅落似碎玉，将北地的冬平添几分孤寒。）
可我到底还是怜花人，我来折花，斜入瓶中，也算一景。总好过风惊梅动，雪压枝折，一地零落花败。
我也有情啊，灵舟。

（她说零落花败，看向雪间梅瓣，皆被我亲手折弃，一时心虚。由探梅，想起蜀地故友，便突兀地怨怪，将话题转圜）都是鹤娘不好，我扎了手，她知道了定会笑我的。
（眼角余光划过高楼檐角的金瓦，层叠如齿距鱼鳞，交织密不透风。这一刻，突觉他乡故知，鹤娘也没记忆中那样烦人。却不忘谨慎地叮嘱）所以，阿姐不可以告诉她。
（越过红墙，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际，云翳下蒸腾着薄雾，聚散在世间每一寸土壤，每一个角落，也算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