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定醒毕，与阿姐一道归咸福。]
[天边朝日笼着淡淡的光晕，云气低沉，轻寒薄暖。北地的春天，从檐角化开滴落的陈雪，鲤池破碎漂浮的薄冰，再至枯木新探的嫩芽中，已不着痕迹地临近。我并不知，今朝春暖，能否与我数月的期待相契。]
[宫道漫长，我与阿姐各自沉思，一路无言。周遭便全然安静了。只有宫人往来，衣袂相蹭、缎鞋行于地面时，带来近乎风声的寂静的呼啸。往日闺中一贯的活泼，在我乍遇皇权桎梏，臣服于肃穆庄重的威压下时，因无所适从而收敛了。]
[与过去的割裂太过迅烈，我试图去寻找曾经。厌恶且喜爱，冷漠却关怀，难以想象，这是对同一人的态度，矛盾的不可捉摸，又自有可寻的脉络。]
[于是，在送别阿姐后，我转身走向小院的另一侧，昭华阁。与贝阙珠宫一般的咸福主殿并不相同，它虽是富丽堂皇殿宇的一部分，却又谨慎的让度了光华，合乎嫔御的规制，低调又自然地昭示着等级森严。]
[由南至北，事异境迁，人可还如往昔？心境与晨雾一般扑朔迷离，却因将见的人，泛起生动的活气]
通传吧。

（ 蜀地无冬，我只知榴花遍山时便是夏初，枯桠冒新芽时便是春始，银杏落满山时便是秋分，可纷至沓来的霜雪客，只在沧海的数年，短暂的看过几场。）
（ 彼时我想，江南应也是无冬的。）
（ 于是飞信递去的便是一纸封在冬雪笺里的梅。而后收到灵舟怨怼的回信——说那封漉漉而斑驳的信，脏了她的新袄。却也收到明光的慰藉，她说灵舟偷偷的把那根丢出去的梅拾了回来，藏进了床前的青花瓶里。）
（ 我与灵舟的恩怨，仿佛总是如此的，兜兜绕绕，当雪化时，却难免的总会想起她。）
（ 我从那廊檐下，折了一枝花期将尽的冬梅。灵舟来时，梅上的雪整好濡湿了拈着梅的白帕，留下了一道斑驳而疏狂的横斜梅印。）

[晦暗难明的晨雾里，金瓦红墙下，她倚墙折梅，可梅枝花叶萎靡，迎春也是葬春之时。犹念当年垂髻，蜀中江淮两地相隔，她千里传尺素，并一束枯梅。]
[挚友难忘，别后数月的蜀地雁帛，是我不可言说的期盼。可看到信时，难免恼羞成怒：梅瓣碎在信里，凋敝的赭色细枝孤孤零零；本应素白的宣纸，却墨迹斑驳，无可辨认。只觉满心期冀，却落得她潦草的背叛。]
[此地此情，重忆旧事光景，注视眼前眉目端艳之人，与回忆中玩伴样貌两相映衬。秋水澄澈如星，温柔又似嫌弃，予她迢迢一递]鹤娘，文贵人？我怎么又见到你！
三峡地势险要，又有白浪横江，瀑水生风，竟还困不住你。
[披紧肩上狐裘，脖颈白皙如朝霞映雪，颊间却因春寒而生红晕]好冷呀~你是打算在这里恭候我，还是当我作恶客，不许我进去取暖。

（ 春寒料峭，蟹壳青色的天光透过未褪的晨雾，虚虚的拢在枯虬的梅枝上，将那漉漉的陈雪濡成白帕间的一团泥浑。）
（ 是多年后，我亲历了数次化雪，才知晓这些落满寰宇的六出花，原不是最无瑕。只在花叶凋蔽，陈雪覆落时，才露出褐赭而斑驳的瑕垢，一如浮霜褪尽，露出来的彤庭玉砌，壁栏华廊，和那匍匐在重檐叠顶间的斗拱与脊兽。）
：“灵舟。”
（ 我唤她。她倚在廊角，一双灵动的眼，水光粼粼的向我望来，像将漫天的春光尽数笼了去，看不见丝毫阴翳。）
：“鹤娘是鹤，九寨的群瀑连叠困不得，沧海的澹澹白浪亦拘不住的鹤。”
（ 巴蜀有峨眉青城，有湍流摇橹，有蜿蜒盘亘的蜀道，欲来山雨，芭蕉，翠竹，亦有漫山的榴花，可没有她，亦没了明光，于是再美的风光，也留不住鹤了。后来，我随阿玛上京，亦随长兄与外祖东游。）
（ 倥偬岁月里，霜雪落满扶桑的樱木时，我才蓦然念起蜀中后院的一枝红梅。）

（ 轻笑着，我笃定而真挚的向她递去梅枝，眼风一乜，秋波流眄间又仍是旧日嗔言。）
：“不似你，孤舟一叶，出没风波里。
（ 我在等，等她缓缓地向我走来。梅枝上的泥水被揩尽，露出褐赭的树皮，枝桠间是旧日的红梅，梅瓣挨过一冬的霜雪，化雪时却落下了班驳的水纹，倒应像她多年前从信中拾起的那根红梅模样。）
：“春无好梅，我藏了一瓮冬雪，来年偿你一坛梅花酿。”
（ 如遇明光一般，我也在她的掌心，搁了一枚火熜。捉着她的手，将梅递去，与她十指环扣，促狭像一尾小黑鲤，游窜过眼角眉梢。）
：“只有明光姊姊的温柔乡，才能将鹤网住。休元殿前，她才在我鬓角，别了枝梅。”
（ 揩去她狐裘领口漉漉的晨露，指尖在那鬓间一点，薄雾近散，流云一掠天光骤明。待恼怒的红霞攀上那梨腮前，已俯首去牵。）
：“恶客，你来——”

[日影渐移，时有天光乍破，混沌晨雾散去。]
[她驻倚白壁下，光影交错在她的玉颊与指尖梅花上，人面枯梅相映，她神色愈娇，反而映衬残花愈凋。心底有些愤愤：春梅花期尚未穷尽，她何苦辣手摧花，折磨这玉宵神的性命——]
[全然不记前几日，自己方与阿姐同游折梅，行止与她无二。]
梅花酿，你是当真要给我喝，还是给我阿姐喝？[唇齿琢磨，重音咬在“我”字上，强调是“我”阿姐。抿一抿唇，两颊笑涡似敛尽霞光]
我不信你！除非你……只叫我一个人！[阿弥陀佛，好酒的阿姐千万别听见。]
[午夜梦回，常记幼学年岁，姊妹三人于花朝时赏春。阿姐酒量好，鹤娘却稀烂，醉至酩酊时，害我与阿姐陪她夜宿青羊宫，不敢归家；累我被额娘责骂，以至满心怨怼……如今想来，只觉当年春好，三人鼓琴弄花，晴日凭楼远眺，雨夜剪烛清谈，可谓佳期。]
[佳期可重来？]

[答案毋庸置疑：不可。]
[红花白雪，鬓角簪梅，何等风雅事，只是由鹤娘说出，又与阿姐休戚相关，便如早春涩口的酸梅，不如人意了。远山黛色颦蹙，瞧着手心里她递来的梅枝，一时留也不是，扔也不是]哼~
这等小事，我才懒得知晓，只有你这只小蠢鹤，才会心里惦念。我们随阿玛上泰州时，阿姐每日梳妆都为我簪花呢！[自是天生我才：张口胡扯，不须打草稿。]
[春日光影交辉中，轻风澹澹，吹拂摇动红墙上嫩绿的藤萝叶，枯梅稀疏几枝，此刻失去生气，也垂头没在藤萝中。顺着清风，足尖一旋，侧身避开她探来的指。]你看，你又要和我抢姐姐，我是恶客，有自知之明，才不进你的“香闺”。
也不必留客。[尾音断得清脆利落。]
[遂向阁外行去，一步，两步，三步——当是时，天晴日朗，浓雾散尽，远处殿宇高低的屋脊仿佛骨瘦嶙峋的巨兽，在春风与红墙中静静匍匐：我蓦地忆起来意。]
[心底几番纠葛，于是驻足回首向她，委屈巴巴]你怎么还不开口挽留我！

（ 晨雾散尽，朗日晴光透过老槐的枯桠，斑驳的落在单翘单昂的五跴斗拱上，将那貔貅与仙官身上的寒露尽褪，亦露出她鲜亮清艳的眉眼，灵动而明媚，像一只游窜在山涧，鼻尖儿翕动，双眼通红的野兔。）
：“梅鹤的酒，怎能少了凌云木呢？”
（ 流眄的秋波一乜，只与东风一道，将那恼人的字句，递进她的耳里。）
：“明光说，去岁仲夏，江南胜景，鱼翻藻鉴鹭点烟汀，灵舟原是想与我举杯邀月，约饮一杯梅子酒的。”
（ 她应是恼了，愤愤的盯着那支枯梅，眉间的远山起伏时，春雾都为她驻步三分，而纠葛的情态后，是熟稔的对我的羞怒。尤是她嗔目瞪眼时，圆滚滚的一双玛瑙珠子，似极了我们旧日同游，巴蜀所见的一只灰兔，和它的匿身之所——漫山盛烈的榴花。）
：“——是也不是？”
（ 流云拂掠，总有些叶儿片大小的清光落进她的眼底，那一罅隙的光，像一簇星火，在她眼底燃起一场熊熊烈烈的火苗，在那青焰将我吞噬前，我走上前去，轻轻的将她拥住，紧紧握住那双不肯放掉枯梅的手。）
：“灵舟，我也很想你。”

[夏夜万木葱茏，浮光下几簇游鱼，一烟江水，与朗月辉映，碧波荡漾似于天际相接。浩荡清辉下，阿姐对酒当歌，一人自在，我却爱热闹，叹惋江南无鹤。]
[可她如何知晓？全怪阿姐说漏了嘴！偏过玉颊，再也不瞧她。果然是只可恶作怪的鹤，一见面，就只会揶揄我。]自作多情，我才不想你！
[花盆底却一步未移，也不曾挣开她的手。晴日方好，念及往昔如梦，好半晌，才故作为难的语气]
既然你如此思念我，我也不是铁石心肠，我……我就原谅你！
自蜀中别后，你都不曾为我好好写一封信，[梅枝锦笺迢递南北，到底不曾放下旧事，重提那封字句全化作斑驳墨迹的信。]后来呢，我听阿姐说，你们离开蜀中出游，可有此事？

[晨时定醒毕，与阿姐一道归咸福。]
[天边朝日笼着淡淡的光晕，云气低沉，轻寒薄暖。北地的春天，从檐角化开滴落的陈雪，鲤池破碎漂浮的薄冰，再至枯木新探的嫩芽中，已不着痕迹地临近。我并不知，今朝春暖，能否与我数月的期待相契。]
[宫道漫长，我与阿姐各自沉思，一路无言。周遭便全然安静了。只有宫人往来，衣袂相蹭、缎鞋行于地面时，带来近乎风声的寂静的呼啸。往日闺中一贯的活泼，在我乍遇皇权桎梏，臣服于肃穆庄重的威压下时，因无所适从而收敛了。]
[送别阿姐后，我转身走向小院的另一侧，昭华阁。与贝阙珠宫一般的咸福主殿并不相同，它虽是富丽堂皇殿宇的一部分，却又谨慎的让度了光华，合乎嫔御的规制，低调又自然地昭示着等级森严。]
[由南至北，事异境迁，人可还如往昔？心境与晨雾一般扑朔迷离，却因将见的人，泛起生动的活气]
通传吧。

（ 年少时好酒，花朝月夜，曾与明光灵州二人偷饮金波。意气风发时，明光只欲乘风去，一览天上白玉京。我亦愿相随，踏千丈楼，览山月，摘星辰。唯有明光——她卷着一袭薄毯，斜倚塌上，慵懒的眼波一横，只唱这人间风流，百花娇媚，她不去。）
（ 那夜的星月极远，她的眼却离我极近。仿佛漫天的星辰都纷纷而落，落进那双贪念红尘的眼里，熠熠生辉。）
：“我是真想与你再饮一斟梅酿的。”
（ 而此时的她，眉间远山蒙着一层溶溶薄雾，稀薄却又沉重，教我推不散，亦望不见当年那片星河。）
：“今日待我这么和气，可是……”
（ 陡然想问她一声来意，却在捉到那几丝我不愿辨明的情绪时，悄悄地将那未尽到字句隐在风里，将她搂紧。）
：“可见明光姊姊诚未欺我，我们灵舟，当真想我了。”
（ 这双眼睛应是游斗而奔放的，漫天的河汉应做银花灿放，而非如今日，当怒容褪去，那些盛烈的明艳的繁星都缩回了缭绕的云雾里。）
：“阿青你可还记得？你们走的时候，她应才记事，阿玛上京赴任，我与阿青随长兄与外祖东游一巡，本想去江南寻你，可哪想因缘际会——”
：“灵舟，我们终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