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福延万载，仙寿恒昌。）
（随庆仪一同而来的，除却阖宫飘摇的红绸赤灯，还有悄无声息蛰伏在荣华之下的深深暗涌。那是惊雷，也是剖开天家所谓太平的雪亮利刃。）
（流言一时甚嚣尘上，天未明时，各宫掌事女官便严令下去不得妄言，连带着寿宴会务也严慎了许多，宫内顿时人人自危，个中利害远非我等所能明了，唯有无数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每一个彼此身形交错的瞬间，秘而滋长。）
（我厌恶这样的探究、揣测和身居下位者的自作聪明。这本就是他们爱新觉罗家的事，是紫禁城的事，与我何干？我只是暂时寄居在这个巍峨的红壳子里，安分守己，谨守宫章，总有离开的一日，京中新鲜，繁华市井，我有广阔天地，我还有未来。）

（宴近三巡，宫令却在碌碌中失了右耳的玉珰，因这关口不宜声张，便遣出三五人各自提灯去寻。一路南行，分枝拂柳，靡靡笙歌渐次遗在身后，丝竹管弦声朦胧又遥远，只有那江南歌女们悠扬婉转的音线摇摇曳曳，娇慵甜腻，仿佛是夏暮荷塘中随波荡漾的水莲。）
（这夜温柔得满是花香。）
（脚步略缓，突然便不知要往哪里去，手中美人灯一晃一晃地，将树影和花荫揉在一起，默然停在月下，听她们正尽态极妍地唱到）谁家今夜扁舟子～
（春江花月夜，我隐约记得，下一句带了相思。）
（风声兀动，花叶擦过嶙峋假山，凝神细听，曲中却有微弱的异响，下意识将灯杆抬了些，与星点光晕一同渡过去的，还有我大病初愈后喑哑的嗓音）
是谁在那儿？

[远处有宫灯烛影，明明煌煌。可阖宫喜乐谈笑，仅应困宥于灯火通明的殿堂上，与这冷亭无关，与躲避在此处的我无关。哪怕被剥夺肆意哭笑的自由，我仍要寻它。]
[可恼人的歌声，与宴席上的谈笑喧闹，仍被夜风送来——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宴会笙歌正起，歌女婉转多情的吟唱，像隔着一层缥缈的雾，从觥筹交错的殿堂、穿过高低各异的灌木丛，再传进怪峋怪石后的小亭。这不合时宜的歌声，仿佛从泰州瑚图理府邸的庭院中传来，阿玛早年爱听曲，也曾蓄养曲乐动听的歌姬，丝竹管弦齐奏，园中云天如碧，家人一同行船游湖，舟楫划过水面，激起清波荡漾。]
[旧时今日，共浴一轮明月，让人不禁恍惚，今夕何夕，而又身在何处。]

[身处红墙内，心在明月中，愿追明月，溯流光。]
[京都的秋夜一贯清苦冷肃，霜欺万树，寒风入衣。我宁受孤冷，也要在阖宫堂皇的宴饮中，寻找短暂的荫身之所。阿姐放旷豁达，鹤娘如鱼得水，只有我，半载年华淌过，于深宫中仍格格不入。]
[夜风呼啸过，寒鸦惊飞，枯木落叶簌簌作响，再兼远处丝竹声弥漫，最擅于欺弄人的感官，令人难以听清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直到一声突兀的问询于几步外传来，来人语调虽柔缓，于我却不亚于惊雷。]
[锦帕擦拭不及，一汪眼泪急急顺着指缝漫延，沿着白嫩嫩的手腕，慢慢浸润了衣袖。忙低了头，清冷月光下更衬地鼻尖通红。]
[实在无奈，小猫似的半是央求，半是命令，嗓中犹含哭音哽咽]
你……你站在那儿，别过来！

（华灯碍月，那声音且细且绵，像哪个误入凡间的精怪从云头里偷浮出来似的，却无端舒了口气）诶，是个人啊。
（还是个......半大的人。）
（一夜随侍，心神俱懒，回首望去，珠宫贝阙远远隐在夜幕里，斗拱飞檐连延着，像一幢幢水墨铺陈的小山，便是最灯火通明的一处，此刻也汇聚成模糊的一团光，迢迢又不可捉摸的，让人毫无亲近的意思。）
（我没动，她也没动，索性慢慢地倚着假山坐下，把灯熄了，放在一侧的草地上，彼此安静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说）
大好的日子，别让人瞧出来，你哭过了。

[夜风暂歇，华宴歌散，明月光华流照下，周遭有了一瞬的静谧。以至于我能听到，依稀锦缎窸窣间，那人未离去，而在假山另一侧，与我相背而坐。]
[眼眶通红，早已体面尽失。压着呼吸声，小心翼翼地扭脸去瞧，随她而来的琉璃宫灯已灭，徒留这夜色深沉，怪石密布，使我暂得安全一隅：]
[她大抵没有恶意，不曾携宫威而来，也未对不合时宜的哭泣多舌质疑。]
[粉颊上泪痕未干，衣袖也已浸湿，虽极力自持，仍忍不住喉间抽噎]我当然……知道，不用你提醒。

（没了夜色中最刺目的光源，周遭的一切反倒极尽清晰，花萼清枝，红蕉翠袖，石上琴苔待扫，乌鹊啼声惊梦，盖住嘈杂蝉鸣。）
（于是这样的夜便有十足的蛊惑，就像宫令遗失的那个玉珰，随便滚落在什么草丛下、山石间、花林里，偌大的紫禁城，只要云霄未曾亮起，就无人再能找到它。）
（所以我也是安全的，至少比她安全。）
知道你还哭。
（小精怪牙尖嘴利，娇娇俏俏，不是只毛茸茸的狐狸，就是圆滚滚的花猫）不过好奇怪，明明是哭，心情却变好了。

[风悄悄，夜迢迢，翠绿琉璃瓦旁有虚檐转月，地面清影随之变幻。亭台舞榭中余韵尚自悠扬，可此地月夜深沉，虽盈盈一溪之隔，却仿若两个天地。]
[方才察觉人来，因好努力地咽下啜泣声，已精疲力竭。故而聆她此问，疲惫之下，难有好声气，只蛮横而自以为“强硬”地否定她，十分斩钉截铁]
我才没有哭，你又看不到我[她看不到，就等于没有。但心底几分雀跃地惶恐与好奇，心底辗转几回，超小声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哭？
[也许是夜色太过静谧，足以安抚人心；又或者她和缓的语调，如故山松月夜，樽前一抔雪，恒久的温柔与安宁，竟奇异地渐渐平复我心头汹涌的委屈。]。

（云遮皓月，风流逸散，华光之上却有连绵暗影，古人写“玉露团清影，银河没半轮”，也写“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却无人直言明玉藏暇、月有遗憾。可见他们都是骗子。）
（惟我爱它不圆满。）
我认识一个人，她小时候哭起来就是你这样，偷偷躲着，以为谁也不知道。
（露重更深，弱叶凝照，新萝抽英。晚风已自我与她之间逡过数巡，不过一背之隔，依然划出分明泾渭，江泊千里。）
就像小猫......你养过小猫么，我从前养过一只，它胆子太小，每当害怕的时候就把小脑袋扎进柜子里，可是尾巴始终露着，大约觉着，旁人都看不见它。
（这是我的秘密。）
（说的不是猫。）

[仰着头，眼中泪水渐干涸，此刻灰霭的天空云烟散尽，可眺星汉浩渺。目光顺着明月光华下溯，萤火虫的微光落在蒲草上，一时仿佛星河倒悬、混沌坠于人世间。心头眼底，皆满载一湖星光，先前悲春与伤秋，难逝的别情，也将将消弭殆尽了。]
[她恰在此刻，讲起曾经的故事，我听得入神，为她沙哑却娓娓动听的语调，也为故事中年幼的女孩和小猫。夜风细细，蝉鸣悠悠，她在柔和的伴奏中，讲完了这个故事。]
[只是——]
[我在静默了几个瞬息后，终于恍然大悟]我懂了，你在笑我蠢？
[盈盈枝上露，苍苍阶下苔，乃至秋蝉在林间隐现、萤火虫于花丛聚散，此刻都静默着让出舞台，独留我一人窘迫又认真地解释]
你看，殿中宴席正酣，此地又僻静，本就没人过来。我们相隔山石，你又瞧不见我，我与愚蠢的小猫不同……
[沮丧地低下头]我说的什么胡话。

（琴亭酒榭，玉带瑶华，少女闷闷又认真的声音攒成袅袅的一缕，带着千香宝树、九乳仙钟独有的烂漫，我忽然露出今夜，最真心实意的一个笑来）
你不蠢呀，你真可爱。
（这夜神媖迢递，似于晦暗中翻山涉水，见青崖福地，陡有花开）
小猫也不蠢，趋利避害是世间万物的本能，躲起来从来都没有错。
（我像是想起了谁，可那温言昵语中又委实不觉暗淡，坐相四平八稳，朱唇榴齿极轻地一碾，目中烟波浩渺，于夜幕中有种柔软的清亮澄明）
只是它不信我能予它护佑，你却不同，若有真心待你之人，你要相信她会珍你惜你，哪怕是胡话，也附和得热烈。

[聆她一番话，脑海中所浮现的，是明光、鹤娘的影子：明光于庭前舞剑，势起时雷霆千钧，锋散时万壑风生；而鹤娘在亭中作画，丹青妙笔驰骋于方寸尺幅，有泼墨山水写意。至于青娘？她只会抱着我的腿喊姐姐。]
[也许，她说的对，有真心伴我，我并不孤单。]
[玉壶光转，纤云散尽，漫天星辉犹胜庭前铜炉华烛。先前泪湿红妆，胭脂凝冷，此刻在温柔月光的照拂下，眉间春山似骤遇暖日和风，于是，风光新好。]
[我不禁微笑，蓦地一瞬间，神情天真又释然。]多谢你。
[念及先前言语情态，难免应赧愧而忸怩]我方才不解你好意，是我不对——也许，有时候，是有一点点蠢，但并不可爱！[青娘都长大了，何况我呢。]

（山有精怪，泽水而居，踏月而来 。怪性黠，泣于石后，为我抱怀，顺其皮毛，抚其茸顶，放山归林，长生不见。）
（郁纾甍栋，绀殿星开，我望帷幕寥廓，九霄俯仰，心情亦含轻快）
不用谢。
（周遭绿意恣肆，皓腕翻转，拾几株韧草，一壁听她振振有词，一壁编衔环结蒲，十指纤长，将将游刃，还不忘轻声细语地同她解释）
可是嘴长在我身上，你说了又不算。

[我觉得她欺负人。但适才是她解我心结，我宽容，不能计较。]
[假山峰壑湍濑，巧夺天工，在幽静的夜色里，更浑然似天成。蓦地想起从前读过的志怪画本，宫闱怪谈，于是计上心来，决定吓她一吓。]
[于是，一贯轻软的语调骤然缥缈，如笼烟雾，似蒙轻纱]你听说过吗，上百年前，这里死过人的。
是我的亲姐姐，宫里的妃子，长得顶漂亮，一头从山下扎下来自尽，筋骨尽断，血气弥漫了三日才散。我每年此夜，都从地里出来，悄悄祭拜她。
[嘴角得意地翘起，压不住，幸好她看不到]这是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