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重走一次李白的旧路，我能不能入一次谪仙人的梦？若沧海有泪，如我今夜有梦，我能否有幸，看他佩剑骑鹿，与影同醉，与月同归。】
【梦里有十方世界，万罗宝象，有世人遍寻不得的天姥山，千岩万转的青云梯，列仙如麻的金银台。我不去攀山，我只愿能为谪仙人，在他的天姥山脚下，奉上一双木屐。】
【这不是我的天姥山。我的山，是那一抹齐鲁未了的青榜】
【傍晚，和邈山相约在县衙外的老槐树下，踩过满地枯叶，共赴一场关于游学的士子美梦】
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窗外，红霞铺天地盖在鸿雁背上，它疲惫的双翼不堪重负似的，委顿地消失在枯树之外】
【注目于《县志》中一段轻描淡写的朴素小楷，“X年X月，县内突发流感……封县……赈灾……款银……”。一时，连烟尘也静止无声，室内唯有纸卷翻过的悉簌。】
邈山，你看这里。
【灯火跳了几跳，仿佛也曾这样无声的旁观过当年的汹涌骇世，将那一场惊涛狂浪尽皆收纳于内芯，再全力的燃烧，因为，唯有火，可以警醒世人，唯有火，可以斩开掩藏在涛涛红尘之上风平浪静的黑幕，揭露这一段淋漓的现实】
【沉默，长久的沉默】
【原来我过千帆翻巨浪，逆流而上地探寻的沧海泪，竟是这个模样，这明珠也太黯淡，这沧海也太污浊。原不是沧海明珠，而是沟渠鱼目——它睁着眼，死不瞑目】
【不忍再看，拂袖背身】
竟有如此……之事！

【我曾于山川杂记览过此间风景，然与免器相约，游学至此，却是另一番景象。繁荣朝气皆不在，有破旧无人之居，荒芜野蔓之地，留家之童，守独之寡。】
【 ——他们也没有痛苦怨怼，有寡居老妇翻着地言：都出去讨生活了。】
【 我试图从此间寻觅书上所载，然终如南柯一梦。幸得免器唤我。于是我也伸手，翻过县志，前事不堪，我攒起眉心，逐字而阅。】
原如此。
【 免器比我气性大，当即拂袖背身，我却拈着一页。】
是天灾呀…
【 又掀过一页。】
是人祸。
【 瞒上疫情，欺下黎民。昧赈灾银，匿救难物，这轻如鸿毛的一页记载里，是血沉沉的前事。幸我识字通史，还能觑看一二，我拎住免器后衣领，迫他不能再退。】
怎么，竟看不得吗？

【我弃卷，因为历历在目，因为那是无数血水积攒磨出的墨、恶朱胜鸦】
染病者万余，未入册者……十倍。
【长叹一声】
人命关天啊……人命关天乎？
【黄土、你饮尽了世人的冤屈，是否连你也无法承受，所以选择默默干枯？】
【若我乃一方豪侠，酒剑天下，我要拔剑问天，天何以不公？若天不应，便将那天捅破，尽情而去。但我一介书生，满身羁绊，荫家长恩蔽，学得写一二文字罢了。或者，若能手持扁笏，梁冠绯袍，我想问一问真正想问的那个人】
【问始作俑者】
我愤怒。
【疾步如风，抄起那承载累累白骨的单薄纸页，几多伤痛的哀嚎，几多民户的妻离子散，都在我触摸到它的时候，凄厉地在脑中炸开，迫切地倾诉着，这样沉重的史】
江宁、广州、兰州……甚至还有沈阳！
【阿房宫的大火尚未烧尽，杜牧的瘦马还游走在河边，前朝之事，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为什么，曜灵之下，从无新事】
四方帮扶，中央奔走。
【奋力一锤，震出隐隐回声，然后瞬间归于寂静，只留下闷闷地一声留在当事人心中。万籁又静了。窗外，风不知事，卷起一堆枯叶，它尚且不知，那陈旧的故纸堆下，是腐烂的根】
而他们，这就是他们赈的灾！
【天上一朝日月，人间几度春秋，风雨一甲子，红尘、又几轮】

【 免器心有天地，我却觉得他的天地澄清的过分，甚至有一点可笑。眼见他将这段史看的清清楚楚，我去承那页志，指一字字的从上面抚过，滞在最后那一段。】
江城执掌者，不是获罪了吗？
【 我明知故问，眼里带出显见的讥讽来，却甚为镇定的与他一盆泼天的，不容反驳的冷水。】
你别怒，怒火若有用，当年的江城便已是燎原之势，何来万人着疫，空城之说。
【 我将志阖上，试图掩埋住冉冉满溢的血水，它们灼伤了我的眼，在十数乃至数十年后，仍旧不枯竭干涸。于所有记忆可承载处，蔓延出一点一丝的，冤血残魂。】
这段史，我幼时读过，那时曾亢奋于四方来援，激昂于中央驰助，我以为，一切都会好的——
【 一切是会好的，在万人灾难之后，在万场灾难之后。】
都会结束的，但好，是再也不会好了。

【我是太过喜怒形于色了】
邈山【撩袍坐下，将那县志上规整的“江夏”二字轻轻擦干净了。先生教我写文章，笔不可藏，意不可尽，要举重若轻。若能使人初览如沐春风，细思一身冷汗，方算得道。先生的高论，如今，我方品得三昧】高堂是否，庙堂营营？
【并不等待他的答案，自顾自言】予身在其中。
【散霰如珠串一般链起山川，朦朦胧胧架在我眼前，摇晃着，只待我伸手去掀，我掀开了。看到这广阔天地，藏污纳垢。看向邈山似讥似讽的眼，和其中的悲悯哀痛】
怒甚。
【吐露真言，话如千斤重，将我的声音压得隐隐绰绰】
惧甚。
【再翻开那册书，一页一页，再倒上一杯隔夜粗茶，慢慢品，慢慢看】
X年X月，城内有居民感染流感，不必恐慌。次月，一例死亡。隔月，疫情满城。
【茶泡得极酣、极涩。为邈山敬上一杯，为无言的颜师敬上一杯。饮尽三杯，放诞一笑】
怒火无用，我们能做什么呢。钱、粮、大夫、民众，朝廷，看起来大家都尽力了。【我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只能叹息、只能怒，因我无能啊】却一步一步，走到这个结局。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我恐、一朝冷】

【 他话锋一转，言及高堂，我有一时恍惚，却立时悟了，然无法应他——我现下可正己心，可正己身，可也身处江湖之远。我听他极轻的吐出惧之一字，惧是真惧，非惧权势，乃惧人心。】
【 这茶齁的很，应是隔年的粗茶，我咽下一口，浓苦冰冷，都径直凉到心里。四遭寂静，只余我与他呓语般的声量，像足寒天雪地中摇曳残存的火苗。】
也还有一字半句。
【 我们游学，寻过长存文明，也觅得如此冤血残魂。】
也仅有一字半句。
【 万人灾难，实则是万场灾难。父不见子，子不见母，妻女离散，父母失独。我却不想再见了，至少不教我的挚友，寒心冷意。】
人之所存，不在传承二字吗，前赴后继者众多，也是这个意思。

【室内愈发昏暗了，颢气与夕阳携手，一步步退下去。屋子里的兽渐渐醒了过来，陈旧的书架与堆满尘埃的空文窃窃私语着，打量着两个久滞不走的怪人，披着圣洁的书皮，口吐阵阵腥臭霉气。我出发游学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傍晚，母亲殷切远送，阳光那样温暖】
【其实岁月从不曾眷爱于我】一字半句。
【紧了紧身上衣衫】我曾听过一个民间笑话。
【掌下旋转着矮小胖墩的茶杯，听劣质的紫砂与粗糙的桌面共同发出的哀嚎】
说官字两个口。
【抬指蘸水，写一个极周正的“官”字，在日落里摇摆不定的徙靡景色下，光怪陆离】
要先填饱了上面这个口。【指了指天】
才轮得到下面这个口。【指了指地】
【孔圣君臣，塑出一个个名教的泥俑，也止不住他们胸膛里自私地血液，要冲破千万束缚，哪怕把自身也撞得千龟万裂，若能掌住一存银光，也在所不惜。多少先烈的奋不顾身才有今日的好时光，这好时光，我能握住几分？】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他们是灭了，可几万人，也只得这一字半句……罢了。
【摇头，叹了、又笑了、叹着笑着，仿佛是醉了，醉在这酣苦的茶里】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 我吹起火折，燃一豆油灯，虚影惶惶在陈旧暗黄的墙壁上。我抬手划拉在上面那只口上，他的字遒劲如其人，我手往上一点，口就糊住了。在这星摇曳的灯火里，揭开这令人沮丧的阴霾，直击他饮冰难凉的热血。】
你要去成为这只口，堵住这只口吗？
【 我挺直脊背，如一柄还未出鞘的剑，想为我的挚友驱开无用的嗟叹颓然——我知他，短暂感叹之后，当是长久的坚韧赤忱。】
如果安乐一生，无这一字半句，也是无妨的。
【 案上的那官字逐见消失隐去了，我却明白，已镌刻在我与他前行的路上，既往无悔。哀叹曾经不能做什么，便容不得自己不再去做了。】

【金乌再次悄然洗刷过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原本躲在影子里的铜无所遁形，捡起一枚不知何人遗落的钱，摩挲过它锈得无朝无代的表皮，再好看的皮囊、再多层的覆盖也遮掩不住它的内里。然后，收进荷包，以此为鉴】
【一抹余晖渡在我眉间，与眸中熠熠相映成辉】
是。
【将仔细擦干净的那本书送回它本该的归位，等待下一个有缘人的翻阅。灯火一闪，是邈山为我照亮，落在架中的空隙，我仿佛看到一座莲台。佛以身渡人，书也以身渡人。】
【再次浴暮之时，我回首去看那隐匿于角落的暗室，屋外的老槐树枝桠繁盛，青白的墙和棕暗的树，我恍然间，看到了一对相互扶持的老友，寂静地伫立着。离去时，老槐钩住了我的帽檐，或者是在惜别我这个短暂的客人，脱帽，赠与这个难忘傍晚，和我一对好友】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下一步，邈山，与我登泰如何？
【登泰山而小天下，这天下，还等着我们去踏】

【 免器只嗟叹这一瞬，就又恢复他平时的样子，坚韧从容，还有内藏的赤忱。我侧目于他，暮如朝色，尽敛于他眉宇间，却也掩不住眸中熠熠。我露出自来此间的第一个笑，极淡的，也坚定的。】
同勉。
【 心已定向，自然无所惧往。与他同出，悬一页白签于槐枝上，权当祭奠。登泰巡岳，才晓天广地宽，行山踏路，方知民生艰难。虚空之高阁，自无所继。】
心之所向。
【 心之所向，万阻亦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