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分，却和往年有许多不同。我于斯日立府，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贝子爷，从紫禁城里剥离，不再做九龙壁上的附庸，得以完成人生的头一个独立。】
【此时饮酒，多有几分春风得意的自觉。】
【却也有些莫名失落，不知来路，亦不知归处，全在酒杯之中。仿佛人生长苦，有此，便自今日而始。】
【酒席少有的摆在正厅，月挂西天，薄暮昏昏，王府早已闭门，我既设宴，只合用最高礼待。】
【杯子捏在手中，盈而不洒，单将袖口抚起，潇洒亦不缺章法】
云亭，这一杯敬你

好
【我没推却，也没起身，很客气地碰了玄嶙的杯子。千辛万苦熬出的一个贝子府邸，即便无一花一草属我，却也有护养的功劳，虚名亦是功，自当领受。】
不说点什么？
【杯子捏在指尖，还不到喝的时候。天底下最痛快的一餐饭，若缺了潇洒先生的一番贺词，也就失了庆祝的味道。他是讲话的能手，故我很乐意等一等，并再多给些鼓励。】
今日大喜，你不许扫兴，要捡好听的来说。

【不过三两句话，竟也反客为主，仿佛昨日立府是他，今日做东的亦是他。】
【四遭烛火明得耀眼，故低一低头，将手里的酒盅端起，打量边缘，但见酒水甘透，古来溺醉其中者更不知几何。】
民间讲人生四喜，不过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再看他时，已是凭虚一敬，先发制人，连戏谑也带着十足把握】
可我今天偏不说这些
就祝你我来日富贵滔天滔天富贵，你看如何？

【天上不知何时升起一轮月，虽有缺，却难得澄亮。正厅门窗大开，清辉铺陈到槛前，给煌煌烛火留了余地。】
【他在主位边上站着，紫袍缀云，更显身姿颀长，笑也是舒朗的，带上柔和的玉色。比初见时，可谓判若两人。】
【谁能不长大呢？】
【我也笑，为他新画的大饼。执杯起身，双手回敬】
好，愿有一日，承你吉言！
【整杯下肚，看似很帅，实则刚一转身，就忍不住皱起眉头。这酒是我带来送他，特意从阿玛处要来的西凤，据说很贵，但真不好喝。】
【不好喝也不能说。很豪气地，为他添杯】
我若早知你志在此，该去户部。而今入了六科，做了谏官，八成只能小富小贵了
【舀一勺金沙玉米压压酒气】
倒是你，既已立府，也该请旨历练，预备上哪儿？

【斯日斯门，偏有斯人。】
【这样一个好月夜，漫说喝酒，就是偷情也无不可。然而我和钟吉都是君子，既不偷，也无情，冷烛冷壁，外加一座新宅，堪做世间的热心人罢了。】
【我才举杯，对面已经饮毕，棋差一招，却有慢一步的妙处。比如此酒性烈，要佐菜下肚，不与他逞一时之能。话虽如此，酒仍要添，于是倾一倾杯，叫他倒个满满当当】
户部算上什么油水，无非是替天子理财，穿衣吃饭，谁不向他伸手——
【真是一堆屁话。】
【左手覆在膝上，右手举杯，陷入新的困恼。不过一瞬。又笑了】
六部外加内务府，我哪儿都想去。你信不信？

【对于这样的气氛，使我不禁想宫城里的长夜，无须赘言，已足够让人愉悦。酒香阵阵，滴漏声声，月色正浓，少年人论江山，堪可成诗。】
【而我，到底不在宫墙里了。如今不过是北京城的，一个平常小官，胡同里，患得患失的成屹。故言及此，反而多了轻松，少了执念。将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圈住一杯满当当的西凤，可闻可观，却不忍饮】
我觉得，你还是直接点儿……
【但亦可借来，壮一壮言官的胆子】
你什么都好，论才学样貌，并不会输给你的几十个兄弟……可是说话，并非每回都要人去猜度、去斟酌。你我相认日久，论亲疏，反而更甚于亲手足。可你说说看，有哪一回说话，你能给个利索？
玄嶙，我懒了

【托生紫禁之内，仿佛天生炼就一身本领，什么话都说，却什么都像没说，讲一半显得真诚，含糊一半留着蒙人。】
【钟吉所言，确有一样不对。我颠一颠酒杯，看酒水由清泛浑，再推着与他捧杯。】
【与人吃酒的时候多了，推杯换盏之间，我的杯沿永比对方高上一厘，示好或是邀宠，彼时全不重要，只因我的身份，合该领受这样权利。】
【凤酒性烈，因此每回必尝半杯。薄酒进肚，手臂一伸，再为钟吉添菜，如此报答，也只有他一个】
我确实没有骗你
【看一眼闪跃的灯花，一叹，捏着半满酒杯】
我是个贪心不足的人。讲老实话，天子脚下六部皆是好的，叫我择一其中，反而像押上了前程。……你看刑部如何？

【人就是这样。贪心未必只一味的贪欲作祟，不知所欲为何，才会每一样都想要。于玄嶙而言，或许，只差一点儿时间。而我不同，从来都太清晰，拿不起，更放不下，以至成贪。】
【毫无疑问，这都是痛苦的事。酒喝了，再吃菜，一筷子笋片，鲜在舌尖上，是他难得的体贴。而我不愿再说教，今夜，酒成为最好的借口，使我与玄嶙得以喘息、得以放肆。】
去礼部吧……玄嶙，仪制清吏司掌嘉礼，也管科考，够喜庆，也够干净
【我似乎尝不出辣味了。接连几杯，他身上像有了重影，笑也是双份的。我也笑，端了左手边冷透的茶，半天也没喝到嘴。】
【少了演，什么皇子贤臣，不过是两个天真的傻小子。滔天富贵，不外如是】
你——【戳他心口】这里藏了太多人情味了！

【别人饮酒，我也饮得，只是从不上瘾，再好的曲酿亦无可奈何。自小到大，很少对自己有什么标榜，然而这点，我自信要胜过诸人。】
【权势亦如是。】
【抬一抬手臂，将剩下的酒液喝尽，却没急着再斟，我仍捏着这只酒杯，好像这是过去十数年的光景，从深宫的甬道里走出，夹杂着抱负、气馁与数不尽的磨折，……最磊落，也最安全。】
你还记得我说要做圣人吗？
【我看着他，先笑了】
后来我再没提，觉得做不得上乘，做个贤人倒能在望
【将他伸来的手指罢下，张一张嘴，又添一句】
何必要找够干净的地方呢，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赢，这就够了

【手收回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搁。我不想吃菜，也不想饮酒，却仍要做点什么，才显得——仍很有精神，往前程里奔忙。】
【遂，端起剩余的半埕酒，往他的空盏里添。他需得与我真诚地醉一场，撒个欢，彻底了结他的干净，而后，去成就他所期盼的贤人。】
我说不过你
【仍是我先干了。几乎没有犹豫，又一次为他妥协。所有的不甘愿，皆埋在四所的廊下，我替它取了名字——狂妄。想必，也已生根。】
【这么一想，他倒不欠我】
还是当初那句，你有我在

【才挣出的头角，言辞之间，听来亦带着稚气，我渴望他能明白，不止是数年的陪伴。】
【酒盏渐满，映出一个新的玄嶙，我与我对峙，亦和他对视。却很难得的，轻易放过这只酒杯，像松了口气般，按住他才落下的手腕。我笑不出来，甚至不能由着酒液撂倒，出口依旧诚恳】
你不必说得过我
【烛光并不安生，在墙壁上投下一截细细的影。我又松开了手，将杯中浮绿一饮而尽，没来得及碰杯，也自嘲似的与他玩笑】
也是。蹲大狱你也肯陪着？
【扬一扬眉毛，我要他说真话，真话总得原谅。】

【玄嶙的两条眉毛利剑一样，悬在沉夜里，再经酒气熏染，又变成来自天山的英吉沙小刀，一耸一垮，斜插在刚端来的一牙蜜瓜上。】
【我与他皆处在这个颇尴尬的阶段。说是男人，却做着男孩儿才做的事。说是是男孩，到底学会了隐藏。】
【但今夜不同，我与他在男孩与男人之间反复横跳，真话后边接一个试探，试探之后，也仍讲真话，有点好笑。】
【拿一牙瓜，边啃边说】
这就不了吧……我们不能一块蹲大牢，总得有人在外边周旋。何况你做了错事，进得是宗人府，我们并不在一个牢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范仲淹写苏幕遮，有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句。我如今看钟吉，竟也有七分相似心情。】
【冷烛冷壁，却有几盅烫酒，还有两副热肝胆。钟吉是天生的好青年，聪明果敢，还有总能适宜的善良。我再拿不出别的词来褒奖，只觉万物都可配他，却又都差些意思，如此，便只有一个好字达情。】
【可与他不同，我的肝胆，只为他而热。】
【忽而感激起汗阿玛的恩赐，能给我一座贝勒府，能邀他达旦大醉，归置这几年的陪伴。】
那便罢了
【臂肘抵在桌上，食指支起额头，一笑】
你不妨接着做官儿，他日位列三公！也好把我从宗人府里捞出来，免得一损俱损，全折进去

【瓜吃完了，胃里仍烧，又去端茶喝。相比我的狼狈，玄嶙倒很不像第一回吃酒的样子，举止仍旧潇洒，仍旧能在惬意里头，找出一点情调。】
【哪个小姑娘，能承受住俏公子的外头杀呢？】
【我看着他，一时又觉得，他的将来，或许会欠许多的债。两个人的酒局，又因地上一道清冷的月光，显得格外寡。】
你进了宗人府，我又怎能位列三公？
【将话推回去，带着一点隐秘的提醒。我实在不放心他，却终究，不能事事替他。我们皆有各自的路，以往只一味求远，而今，我却只望能足够稳】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你答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