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这一趟黑小虎是不大愿意的，若不是听闻武陵六奇阁神医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这一趟他铁定是不会跑的。自从爹爹答应加入白猫的子夜社之后，他做起事来就束手束脚，这些武林正派就是规矩多，黑小虎暗自抱怨。
在他看来，根本不必大费周章救下这位龙神新娘，这样反倒中了鼠族那帮老家伙的下怀，最好的办法无外乎让这个走背字的姑娘乖乖入宫，做他们的内应。何况，魔教本就与七剑不睦，这合作能诚心诚意吗？
现在暴露在朝廷视野中的还只有七侠，天狼门虽然对三当家不满，但也没明确态度。不过看白猫前辈的意思，似乎认定天狼门迟早也会加入子夜社。鼠族这几年一直在放钩子，试图挑起武林门派之间的争端，年前灵山门黑龙剑失窃一案八成是鼠族搞的鬼。
魔教面上和七侠还是对立关系，除了黑心虎、黑小虎、马三娘，再没人知道魔教倒戈之事。另一面则借马三娘和猪无戒这一头，得来了不少消息。这次救蓝兔宫主，虹猫在明，他在暗。两人同行，还暗自较量了下轻功看谁先到天门山，结果俩人都急着赶路，被南方突然来的大雨浇了一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后不得不躲在桥洞底下。
这一趟来南方，只有一件事超出了他的预想。
那日在纵溪下的一眼，叫他难以忘记。琥珀一般的眼瞳中倒映着纵溪的粼粼波光，璨若星辰，白皙的皮肤乳脂一般，她没穿什么精美的衣裳或是佩戴华丽的首饰，而那金色的阳光和温柔的风露似乎都在映衬着她，成为她大美无言的缀饰。
往昔在魔教不是没见过貌美华服的歌舞姬，黑小虎只觉得那是被绸缎和脂粉包裹的皮囊，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会为美色打动的，现在才明白，美和美色是不同的。
这样的美让他备受动容，过往认识的世界、宇宙在一瞬间便相形见绌，只有他记忆中充满生机与温暖的梨花谷可以相媲美。他对她个人的灵魂无限渴望起来，却无关任何的私欲。
透过那样的一双眼眸，他觉得自己看见的是所有美好品质的集合，既让他向往，又让他卑微。

“禀报少主，蓝兔宫主不同意明天的计划。”月色下，马三娘低头向黑小虎汇报。
“什么？”黑小虎怀疑自己听错了。
“蓝兔说，卧底属下做得，她也做得，还请少主取消明天的行动，不要让其他同伴暴露。”
“我知道了。”黑小虎低声吐出四个字。
“少主——”
“你回去。”他简短地吩咐道。
“是......”
马三娘在魔教一直是不露面的，只有令牌可证身份。再加之她伪装和变声的技术，教里许多人连这个副教主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潜入宫中的这三年，也是稳稳当当，从无纰漏。
虽说蓝兔这个决定和黑小虎最初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此时此刻黑小虎却不大愿意了。

思来想去，黑小虎还是去了趟奔雷山庄，毕竟蓝兔是七剑的人，他不好擅自做主。他悄悄翻进虹猫的房间，告诉虹猫蓝兔要入宫的事，虹猫的态度和他别无二致。
“这实在太危险了，万一他们只是借口让蓝兔进宫，再逼问七剑的消息怎么办？何况作为祭祀新娘，免不了皮肉之苦，之前有多少姑娘是活活痛死的......”
“是的，这样太过冒险。”黑小虎听着虹猫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忍不住要赞同。
虹猫沉思了一会儿，坚定地告诉他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救下蓝兔，这一趟他是替爹爹白猫来的，更是为子夜社办事，若是七剑传人有任何不测，他这个七剑之首也不必做了。消息传到了，黑小虎正欲离开，却被虹猫叫住。
“小虎兄，你一直在关外，这样东西不知可有见过？”
只见虹猫拿出一个老旧的金匣子给他，虽然光泽已经黯淡了，但黑小虎判断应该是真金。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串银叶子，还有一本无封面的小本书。
“你个七剑之首还能有不认得——柳叶镖？”黑小虎一眼便认了出来。
“你知道这个？”虹猫的眼神热切起来。
“我也只在书里看过，魔教迁至塞上，收集了不少武学书籍，其中提到过柳叶镖，据那书里的说法，东方齐从未收徒，本家柳叶镖已经失传了。”黑小虎翻了翻那本镖法册子，“当初我爹爹也派人寻过，只寻得其他宗派偷学的复刻版。这是从哪得来的？”
“黄石寨后山溶洞里，那日我和逗逗被困在后山，无意寻得东方齐的棺椁。不过那棺椁里没有骸骨或是衣冠，只放着这些，还有一本《塞上洲行》，我想可以确定是东方老前辈的。”虹猫想了想，又说，“那棺椁里还有机关，我在关中听说过柳叶镖是以‘东风三顾’著名，从那机关来看也名副其实。”
黑小虎点点头，合上匣子。
“关于柳叶镖，我爹爹知道的更多，你若是信我，不妨让我带回魔教给爹爹鉴定一番。”
“正有此意，辛苦你跑一趟了。”虹猫回答得干脆，到让黑小虎有些意外，“至于蓝兔的事，还请明日按原计划行事。”
黑夜当中的明月分外明亮，那亮光仿佛要从月亮中溢出来似的，灼灼的有些晃眼，一颗星也看不到。

关中紫竹林，猪无戒一行人的车马驶过，一根根削尖的竹镖从两侧茂密的竹林中射向他们。五月军身着铠甲，那竹镖顺着铠甲之间的缝隙刺入身体，纷纷应声倒地。
一个魁梧蓝衣侠士迎面拦路，看他手中的宝剑刻有雷电的纹样，应当是奔雷剑主。黑小虎借着繁密的竹枝掩饰，静看两方相斗，眼见七侠就占了上风，虹猫一剑刺伤了三郎，莎丽和奔雷剑主杀得猪无戒措手不及。
路北头忽的飞来几颗灰紫色的弹丸，落在他们身边。
“小心有毒！”逗逗高喊一句。
弹丸爆裂开来，浓浓的烟雾迷住所有人的眼睛，依稀几个黑影窜进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只剩下几个倒地的士兵和七侠。虹猫急匆匆地跑去马车边，掀开车帘，里面空空如也。
黑小虎从竹上跃下，悄悄向虹猫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去追那帮人。
他一路向北，一直追到一处小店，门口灰扑扑的桌前落座一位白衣男子，肤色苍白，像是一直生活在阴冷潮湿的洞穴中似的，丝绸的衣服和翠玉头饰和这老百姓的小铺子格格不入。黑小虎瞅着他眼熟，方才想起去年他和魔教护法跳跳去关东查黑龙剑失窃一事时，此人也在。
他是飞仙卫总指挥使白煞，鼠后养子，当时借着“考学灵山心法，收录中央典籍”的由头来到灵山门。飞仙卫是专给皇帝办事的组织，独立于其他朝廷机关，这些年来外戚夺权，权力早已被鼠族架空，飞仙卫也不例外。
黑龙剑是灵山门的绝世宝物，代代门主用血肉锻铸，剑尖青黑带毒，煞气甚重，传到现在已经是第五代了，这样的宝贝丢了，灵山门就是拆了整个山头也要找出来。
当时他俩一看到白煞，不用多考虑就明白了这黑龙剑失窃是怎么一回事儿。果不其然，白煞将此事引到火山族火山族身上，两大门派至今也斗争不断。真正的黑龙剑究竟在何处，黑小虎不得知晓。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下官无能，竟着了七剑的道。”猪无戒跪地谢恩。
“左侍郎请起吧，七剑诡计多端，情有可原。这位就是小娘娘吧，果真标致，不同凡俗。”白煞声线很轻，幽幽地像是从山谷里传出来的。
“大祭司花了七天七夜才寻出的女子，怎会是普通凡人，定是有仙根在。”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混战，三娘看上去仍然是一副得体端庄的模样。
“本王备下的马车在一里之外，委屈小娘娘受累和我们多走几步了。”
有猪无戒和马三娘在，蓝兔的安全也不是问题，黑小虎便不再待下去，回了奔雷山庄。

他从大门进的，还叫了两坛酒。他并非嗜酒之徒，只解渴用，塞上的酒浓烈烧喉，中原产的要温和许多，黑小虎直接端了坛子灌了几大口，舒畅得很。
“少侠，咱这桃酒可还好？”
迎面来了位高大丰满的妇人，年龄稍长，五官轮廓很深，有些异域风情。她叫六嫂，是奔雷山庄的掌柜，奔雷剑主的干娘，这会子酒庄人不多，便和黑小虎这位新客闲聊几句。
“掌柜的过谦了，这哪是还好，分明是很好。”清冽的酒下肚，黑小虎身心都放松了些许。
“我见少侠面生，不像是本地人啊，来关中游历的？”
“对，和朋友一起来的，恰好路过，通说你们这酒好，就来尝尝。”
“年轻人是该多见见世面，只是——”
一阵噼啪的鞭挞声盖过了六嫂的话语，黑小虎扭头望去，路上一群人被麻绳捆成一串长长的队伍，男人走在前头，女人和小孩在后头。领头、当中、队尾各有两名官差盯着。被捆的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样子像是被拉去做苦力的奴隶，或是罪犯。
队尾一个小男孩体力不支摔倒在地，连带着前后几个孩子也跟着倒在地上，坠着整个队伍都没法前行。
“别装死了，起来！”官兵用一根鞭子抽打着地上的几个孩子，似乎是长期的饥饿和流血，那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却没什么血色。
地上几个孩子艰难地爬起来，继续低头行尸走肉般地前行。
许是感受到黑小虎的目光，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男孩抬眼朝黑小虎的方向望了望。
黑小虎有些异样于他眼里的光，那是一种生的欲望，与队伍里那些绝望因而黯淡的众人所不同。
“唉，”六嫂叹了口气，“这些罪人都是要被拉去关西矿山，开矿给龙神铸像的，可怜的孩子。”
还不等黑小虎仔细回想关西有哪些矿场，就看到从后院走过来的虹猫对他比划了一下，他赶紧出了店铺，朝虹猫指示的方向来到了酒庄附近的桃林里。虹猫眉宇间透着疲惫，并非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不等虹猫开口，黑小虎就先将蓝兔他们被白煞带走的事情告诉他。
“想不到你们七剑传人也有意见相悖的时候。”黑小虎打趣道。
虹猫沉默了一会儿，西斜的阳光照映他垂下的眼睫，光泽遮盖了双眸。
“是我不好，擅自替她做主。经此一事，今后关中的巡查智慧更严密，我们五剑得尽早出关。”
“过几日便是马市开放的时候，西门关人多，你们从那走罢。”黑小虎破天荒的给七剑出谋划策，虹猫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得如此了，蓝兔那边——”
“我暂且不走，在皇城寻寻有没有名医给我爹爹看病，宫里有马三娘照应她，会没事的。”
“多谢了，小虎兄。”虹猫两手抱拳，向黑小虎行了个礼。
他俩也算是被迫合作，一直暗中带刺儿的相处，突然这么客气，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们这些个武林正派，就是动不动又道歉又感谢的，未免把什么没用的礼制看得太重了些。”黑小虎不自然地整了整腕带，半是嫌弃半是埋怨地对虹猫说。
“哪有什么正派不正派之分，不过是世人给的评价，小虎兄出身魔教，不也和我们七剑一样，为黎民百姓而奔波吗？”
一说起这种侠义、道理，黑小虎就没来由的烦躁，相比起说他和七剑同道，说他是恶人似乎还更好接受些。
“我可不惦记什么苍生啊百姓啊，若不是为了我爹爹，这些我断不会理会。”
“既是如此，小虎兄为何要救莎丽？你捕来那么多月华虫，怕是彻夜未眠吧。”
黑小虎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日六奇阁被围，是他跳下山崖救起了莎丽，将她安置在山下一处旧屋里。莎丽感恩之余，一直在请求他去救救蓝兔，黑小虎晓得那边有马三娘照应，可又担心多说会暴露，便不作言语。只点了她的睡穴，又去山中捕了一笼月华虫给她。还在路上留了记号，方便虹猫他们找到莎丽。
他做这一切并未想太多，现在被虹猫这么一问，反倒不自在起来。
“只是顺手帮了一把，哪有那么多原因——我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别让他们起疑。”
黑小虎转身走了，他想起刚出酒庄时见那群人犯向左边路口去了，不由自主地饶了两步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