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罢，业至中宵，嫔御皆乘辇舆，穿朱雀，入宫城。行至中段，隔软烟罗探去，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惬意雅观，倏尔舆驾倾乱，险跌出蕙幕。玉荑扶牎，借力稳住身形，正欲叱骂，闻外头力士报是折了衡中，一时恐难行动，须耐性候着。）
（御街熙攘，不消片刻业拥塞不堪。妇孺驻足，直把眼往这一处胡乱瞟，愈发难耐。锁春山，隔窗唤噙珠。）
“后面是哪一位娘子？你去禀明了，问一问可否同行。”
（噙珠应了，疾往后去。）

贺新科，行宴饮，黼黻皇猷，本是前朝事。
却以沈妃一言企，官家不忍拒，于琼林内苑折中，令内帷嫔御也攀了这喜气。归程时月已中天，乘兴薄醉，驾辇慢行，珠帘碎碰间，熏然欲睡。忽闻前方木段摧拉之声，又听奚女黄门惊呼，骤然刿心初醒，懞懞不知所以。
叩牖胠窗，举目相问，才知是明修仪魏氏辇舆之故。恰她身傍女使来告，便也畅然邀她同座归去。携手相扶，逢迎此位娇客登驾。
“魏娘子受惊了，我于轿中听得那嘈乱，也着实为你捏把汗。”

（众议愈高，如坐针毡，等待似有一个昼夜般漫长。半晌，噙珠携了邀来。扶轼下舆，恐教人看去，翠翎障面，经奚儿力士山拥着，疾往后去。搭扶皓腕，借力登轿，至鸾幕垂阖，悬心半晌方落定。）
（携入坐定，隔几重屏障，犹可闻游人驻足指点窃议，禁军高喝，方散如过江之鲫。不免窘迫地涨红了面，丹渥欲滴。葱指紧攥扇玉柄，局促地摩挲。强定心神，方思及道谢一桩，抬燕羽，幽泉暗涌，长吐兰息。）
“今夜幸而得您襄助，否则真不晓得如何收场。”

遥闻驾前驱逐声，挥鞭驱马，复缓行。
驾辇不甚敞阔，迎她相坐，便略显逼仄。魏明以艳色绝宋宫，我曾对她的昳丽姿容相觊，宫筵遥遥相望，几回碰面的缘际罢了，是以今日此般相逢，略有尴尬意。瞧人窘颜不忍，探囊窗下漆盒，胠箧取物，——我赠她一条丝帕，以拭额际汗痕。
“娘子毋须紧张，此刻定下心肠，安坐便是。”
又摇团扇轻轻，为人销去愠热。

（一番周折，香汗濡衫，娇寒侵来。她显然比我更敏锐地察觉到，并体贴的踏雪赠绫罗。掌接罗帕，拭尽薄汗，复又谢过。）
（我与华娘子是同一年入宋宫，承宠高升的时月皆相差无几，却是头一回拥塞在眉睫之内，以狼狈之态相接。我教浓郁难解的尴尬闷地难受，便先笑开。）
“从前每逢上元，都同家中姊妹到御街上看花灯。”（秋波盈盈，落了几蕊星子）“不想如今反成了被看的那个。”

扇摇慢风，缓送拂发。
上元花灯，哄闹人流，想是从前御街景，快活锦簇。不似河东上元也柴扉紧闭，家家户户守自个儿的团圆。饶是我并非十分了解汴京的盛景，却瞧出她惯会自解囹圄，复而不再纠结前头嘈乱之事，顺着人语意，闲谈一二。
“娘子是生长在汴京内吗？”
此一语声曼曼，不甚突兀。

（轿辇稳稳而行，半倚兰厢，螺髻琼珠顺势翕晃，一下，两下，点点浮光流转开来，似繁星散缀。一壁摇翠扇，抬指将掩鬓又簪深了一分。）
“我本金陵人氏，后养在临安祖母家。再后来姊妹们渐大了，都往汴京来——”（眼睇皇城，来意是不言自明的。）“又住了三两年，学些无趣的繁文缛节。”
（我辗转过千层山水，却无每一处是乡。来日登仙，恐不知魂归何处。）

“金陵……”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烟波流光，垂首闻之。我思忖她言语中的那处乡梓，是自丹劵中闻说的缙绅衣冠南度，还是孔明的钟山龙盘，石头虎踞。金陵或是临安，总之我不曾去过，却神往之。与扬州烟花三月里养出来的杨妃别样的，馧花醴泉。
“娘子叫我好生羡艳呢，可以行那么多山川重水。”
“我自长养至采选前际，一直养在河东山野间，唯一一次远行，便是上汴京来。”

（我须很仔细的想，才能忆起些许残损的碎片。吴越形胜，夜泊小舟，有红牙板、玉琵琶，萦绕满江，女儿家也多娇柔、妩媚。实则我常艳羡北方的娘子，朔风塑出独有风骨和坚韧，沉稳地不动声色。）
（夜风柔柔的掀起帘，一道光恰泄入她一双妙目。我拈着帕，揶揄笑去）
“从未离乡，想来入宫这样久，华娘子该想家了。”
（夜来入梦，也有处可归，反该我去艳羡。）

“嗳…”
一时语塞，只停了手中摆扇，酡绛了靥颊。
我于是想，此刻心中所思，是绕溪跨江，重山叠嶂之后的河东吗？不是。是野冢荒地上半钩弦月，是山岭里的粗鄙小儿，是深宅大院闺匼中的尔虞，是锋切相向，是藏刃怀中，三尺坠袖而忍发。
是一步步似乌鹭罗棋，如履薄冰的艰深。
未几一笑，已临宫室。告离，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