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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临江的月色分外撩人。她不知是送走第几个客人了。他们大抵都喝醉醺醺，清清楚楚地到来，迷迷瞪瞪地离去，最后连她的花签都叫不清。而她就凭着两三杯的酒量，居然破天荒地撑到了现在。
她在轩窗一旁缓慢地伸了懒腰，雪色广袖上的六角小铃叮叮悦耳，它们是装饰，更是她的玩具。她望向窗外：
“怎么近来客人都喜欢拼酒了么？”
她也有点醉了，芙面霞光初现，藕臂将螓首一支，耳上那一滴半透的玉珠儿，便像极飞霞撒尽后摇落的一粒霰。
眼前的花宴，她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尝，便开了口：“告诉妾，这些都是什么呀？”

夜已极深，将近十五，夜空只有一轮将圆的月挂着，却也已经游走到檐边，下一瞬就要安寝。披衣挑灯游坊，更声响了多少也记不得，只念得一路穿花拂柳，袖角抚过梅香夜露，鬓边沾过碧桃两朵，犹有余香。水边花船大多都歇了，丝竹声都不响，听了一整日的嘈嘈切切，更觉得神清气爽——那一处倒还泊着一艘，滢伶儿探了探头，道那是夫人的宴。
提裙踏上，正闻得她娇娇怯怯这样一句，稍一抬手示意侍奉的流萤噤声，缓行步近，嗓底压着极轻的笑，一派风流。
“冷菜有甜合锦、烧椒皮蛋、香糟三宝、盐水鸭，热菜有荷叶粉蒸肉、凤尾虾、菱角焖排骨、松鼠桂鱼，夫人想尝尝哪一样？汤品有一味雪泡梅花酒——夫人醉了，这道便算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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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坐轩窗旁，月影将梅花轩窗的菱格印在桌上。桌上几个金银丝笼烛台的蜡烛将尽，轩窗外照来的月光就显得亮些，她周边都被描了银白的晕。清泠泠的音色递来，将玉馔珍馐一一报过。
“雪泡梅花酒，听着就很是爽利。妾没醉……”
她醉眸含影，是丁香长裙迤逦。没醉的人才说自己醉了。醉了的人肯定都说自己没醉。
仙音低曼，如月华悄落。她看到人儿鬓上的碧桃花，不由笑：
“珍馐美馔再好，怕也比不过有丁香簪碧桃，夤夜相陪。”

白兰花微醺时便生出一种别样的娇憨，仿佛有媚而不妖的甜香在这水面之上徐徐弥漫开来，舱外不知何时萦起了濛濛的一层薄雾，冷月的银光都软和下来，像是挽在臂弯里因缠了银丝而粼粼流淌着的披帛。玉人儿娇娇，将没醉两个字咬得痴痴，不免垂眼隐下一点儿过分的笑意，只在眉间酿出弯弯弧度。
“这话——不可信。”
眼底蕴着江南未到的烟雨，指尖拂过鬓边微凉碧桃，又伸手取一个杯盏。茶是刚泡的，触手微烫，茶香悄无声息的于身侧弥漫开来，皓腕凝霜雪，殷殷相奉。
“妾本想寻夫人讨一杯酒来，现在看来，只能奉一杯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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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妾没醉这句不可信，还是你这朵戴着碧桃花的丁香比美馔珍馐强过千百倍不可信啊？”
这句是真正的醉话了。她的眸波迢递丁香，月华洒落，灯盏柔光，步履轻移的丁香仿佛突现在繁华烟火之中的仙子，竟有些许不似人间。
“看着你也不像是个来奉茶的。”
桌上的酒她已尝遍，虽然每种都是浅尝辄止，但是在浓香清雅之间，居然也比对出来一些自己的喜好。入口浓醇的自然是醉人，她受不了那个辣劲儿，更没有那个酒量。有些清冽回甘的，她尚能入口。还有些是女儿家的风雅之作，有花香，还有些胭脂气。
她手边刚有一壶梨汤，但可能是太甜了，用来醒酒尚觉得太腻。所以就着汤羹就抿了一口。现在接来丁香的茶盏，便被明前龙井的兰花香浸了魂儿一般，陶醉的深吸一口气，好似那盏茶的精粹全在香气之中。
“不过，妾正需要一盏醒酒茶。”
话音一落，有五六流萤儿捧盘而来，撤下冷去的菜色，奉上些鲜花入馔的菜肴，点心。东风散酒香，花气蒸腾，茶烟相伴，一时花船上涤荡了酒宴之俗气，变得清雅起来。
“不过妾还可以喝就是了，丁香可愿意与妾赌一赌，你要眸敷方巾，学那西子，妾将这花馔一一给你品，若是猜对了，妾就喝一个好不好？”

“都因这前一句不可信，才叫这后一句也不可信起来了。”
泠泠音低，似是午夜归去抱琴的伶人，素白指尖在夜色里闲闲拨动了琴，是特意闹她呢，尾调里便慢悠悠的带上二三未曾掩藏的笑意。茶盏被她接过，便就着这样的姿势倾身凑近，莹润指尖在浅薄月色下隐有微光，挑了她耳侧一缕碎发，凑在鼻尖轻轻一嗅，分明是轻薄动作，偏生眸光盈盈，笑意流风回雪，唇角微抿。
“他人要在宴上玩闹，都是曲水流觞，击鼓传花，投壶射覆，到了妾这儿，却像是个吃货似的。”
语调似有埋怨，但莹莹笑意未改，青丝从指尖悄然落下，有伸出红酥去牵她指尖，与她在宴边同坐。时至花朝，各花皆盛，桌上便也琳琅满目各色各样摆开，略偏臻首。启朱唇。
“要夫人的方巾才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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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人答应了玩闹，自然是高兴，那周身的弧光都比方才要雀跃些。流萤儿们本捧来新的红烛，她却拦住了。任由那些红蜡燃尽，花船里暗下来。只有几盏对面窗旁有些亮光，此刻一身霜白月华的人变作丁香。
她勾勾手指，伶儿会意，奉上一幅雪色舞巾来，沙丽一样纤薄，半个手掌的宽幅却坠着长长一串串水滴状的翡翠珠。
“妾只有这个，是方才献舞所用。轻薄得很，所以这蜡烛就省了。”
她欣然为人系上这“目巾”，看着那些珠儿流苏盈盈地在丁香芙面上，面帘一般。后面缀在人乌发间的，如同落雨凝霜。“太……太好看了——”
她故作惊讶的声音响起来，两眸儿在桌上巡睃，半晌才以玉箸取来一块丁香紫颜色的点心。殷勤喂人唇畔：
“选好了，就这个，吃一口呀。”

“都依你就是了。”
花船悄声暗下来，娟娟月色便明亮，二人身披银光，仿佛触之能觉微凉。笑意抿在唇齿之间，声音便也娇娇。于桌边坐下，冰丝舞巾覆眼时便也温顺垂睫，半点儿不作伪的让她将这一桌盛宴，莹润佳人全部遮蔽，只剩鼻端残余下一二她展袖时盈来的清香，教人翩然欲醉。
哎呀，太浮夸了些——她夸得半点儿诚意都无，让人不得不在眉间染上一点儿嗔意，只是不敢说出口的，她倘若是叫她听去，不免又要说我不信她。心怀遐思，她已然将吃食喂到嘴边来，谭口微张轻咬一小口，细细品来，便从中尝出熟悉的花滋味来，孙娘子以花做食向来做的清淡，生怕毁了花自带的清香——便正好是方便了这个游戏，每尝一口便说出花名，竟无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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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丁香每吃一口便说出来一个正确的花名，甚至还给点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而一旁侍奉的流萤儿都点头。唱过的点心越来越多，准备的酒盅也就越来越多，每一盏都斟满琥珀光，整整齐齐地码在桌边，而亮晶晶的金边儿如同新镀。
“还说你不是个吃货，居然无一错漏。”
她朝着旁边的侍立的流萤儿们一勾手指，她们便将灯笼重新点亮，桌上的烛台也换了。
“妾看就算再有十种二十种你也不会错的，但是妾的酒量……”
她略沉吟，又低低一笑，为人将目巾解开，四眸相对，她撒娇一般的语气，自然是认输又佩服之至地表情。
“将桌边这些都喝了，八成就会撒酒疯了……”
身旁的几位熟悉她的流萤儿都低首掩口葫芦，人们脸上藏着的笑意浓如酒。她拈起一块桂花糕，晶莹可喜，
“看你这吃这块的时候嘴角上扬得最厉害，肯定喜欢，那就再吃一口吧。”
她两手同时动作，两双玉箸夹起两块分别送进了两个人口中。

唇角还残余折一缕梅香，屋内半晌无声，再无糕点吃食送到嘴边来。她应知她说出这个玩法的那一瞬，她便输了。眉眼蓄起如水温润的笑意，舱内烛火燃起，这一层轻薄的舞巾便什么也遮不住了。轻启鸦睫，隔着一层蒙蒙水色望向桌上被斟满的杯盏，烛光之下酒液都曳出暖黄色的清波，在她撒娇的语调里伸手取下舞巾，目光似嗔似笑，慢吞吞的摇头。
“便不许是妾耳清目明舌头刁钻了？”
便不可能真让她将桌子上那些酒全喝了，本就是微醺，怕是添一分就要醉。左右只是玩闹，酒能做筹，旁的自然也可以。张嘴咬下那小小一块儿桂花糕，满口皆是金桂香气。伸手攥住皓腕轻扯，她便如一抹轻飘飘的云落入腿上怀中，玉臂环腰身窃窃私语两句，待她垂了头有登徒子似的在颊上偷香，唤蔻官儿将舱室内的小榻理出来，朝着侍奉她身侧的流萤半挑眉。
“你们夫人喝不了酒，便用她来偿了，退下罢。”
————————————————结。

花船令西子绿腰坊67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