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志»
　　“瑶州西二百里有山，曰灵山，其下多洗石，其上多松，其顶立巍门，可通天。”
　　灵山山巅一岩缝间蕴出股甘凉泉眼，清泉涌出浸过圆石，在半腰汇成道一人细的瀑布，名曰仙人提壶。瀑布冲出块平地，水流速度缓下来，七拐八绕地蜿蜒至山脚，淌成一条溪，名曰灵山溪。
山麓溪边常年支张楠木桌子，桌边插一块破布招牌，布上写，掐指天下。
当今世道，修仙者无数，灵山凭借古远流传下的一句话，成为当今修仙人心中的第一圣地。
自认窥得天机的人不胜枚举，纷纷来往灵山，企图攀登上顶，穿过那天门以获得神谕。
“不过都是些凡夫俗子，怕是连门框都摸不着哟。”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翘脚靠坐在楠木椅上，一双豆大眼睛盯着来来去去的行人，嘴里喃喃着叹到。
“掐指天下？”一灰衫年轻人扯衬破布上下打量，“老头，你这招牌好大的口气，那你可知我此去将要升仙封神？”摊子摆久了自然会有生意上门。
老头睨他一眼，嘴里低低念叨，手指掐动，心下了然。
“年轻人，勿动妄念。老朽这儿可算姻缘，命数，财路，官道，应有尽有。可有感兴趣的？”
那人侧身往桌前一靠，面带寻衅，“我就要算我的仙路。”
“二十文一卦。”
“那不行，我怎知你不是江湖骗子。”年轻人头一昂，向后退一步。
“李四，澎州陈潭县人，二十又八，家境贫寒，未曾娶妻，三年前入修仙途。”老头也不着急，嘬口清茶，徐徐开口。
年轻人闻言立住，反复琢磨他的话，左右回想自己曾经有没有透露过这些消息。最后脖子一梗，从钱袋子里叮铃哐啷抖出二十文狠狠拍到楠木桌上。
“算你有本事。算！”
老头将钱收进袖口，笑道。
“你命有文曲星护佑，转身回去安分做个读书人，将来或成大器。”
闻言那人心生恼怒，却因给的是句好话也不便发作，只好甩袖离开，仍要往那山上奔。
今日没有太阳，所幸云也不多，四下里灰蒙蒙的，山上生出雾气。
“老头子等了几百年了，怎的该来的人还不来？”
“我可是听你的才走这遭的。”一蓝衣男子跟着白衣男子，落后其两三步，面容不太耐烦。年纪都约莫在二十岁。
白衣男子转身抚慰，“咱们在道观待这十几年，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位列仙班吗。”
他将蓝衣男子拉到身边，“师父一直夸你天赋异禀，悟性比旁人高出两三个阶级。如今师父闭眼化仙去了，观里容不下咱俩。若是此去你真成了，也好帮扶我一把是不是。”
二人沉默一段，蓝衣男子开口。
“阿槐，我再不会让你受人欺负了。”
沿着灵山溪一路向上，很快他们就到了山脚。四季松覆盖山岭，一片浓郁绿色隐在雾里。溪水汩汩不曾断流过，水质清澈未见一丝杂尘。
许多瑶州百姓纵使不上山，也会来这溪坝子乘凉玩耍。
‘掐指天下’的破布招牌仍旧立在一边。
卓乘和谷槐路过这简陋的摊铺也没太留神，晃一眼便径直走过。
“二位留步！”
楠木椅上老头一声高喊，噌地坐直身体。
卓乘、谷槐对视一眼，回头看。
“怎的，您唤我们？”谷槐问。
老头咳两嗓子，一双豆眼冒出精光，“老朽可是等候二位多时了。”
“少装神弄鬼，我们就是道观的人，你唬不了我们。”卓乘皱眉，江湖骗子他见的多了，也都是这些人辱没了道教的名声。
未料老头压根没理他，只盯着谷槐。
“公子可是上山？”
“可不是上山，这只有一条路。”卓乘不喜，抢了话头。
老头嘴角一撇，没作声，从桌子下摸出个物件。
一块四方的掌大的木头，前端雕出许多齿痕。
他将木头递到谷槐面前，“老朽今日便将它物归原主。”
卓乘、谷槐又对视一眼，不知他在发什么疯。
“老先生，这东西不是我的，我也不认识您。”谷槐委婉地开口，“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您的子女呢？”
老头眼睛在他俩身上来回扫视，听完谷槐的话，心下了然。
叹口气。
“许是认错了吧，”他起身拔出插在地里不知几百年的木桩子，捆起那面破布，把木头块塞进谷槐手里。“这东西你只管收下，老朽留在这儿也没用。我在这里坐得太久了，乏了。今日之后，便这摊子便不再摆了。你就当给老朽一个面子。”
谷槐手握着木头块，哑然。
卓乘也没有出声阻拦，他俩伫立原地，看着老头渐远的身影。
“走吧。”卓乘拽一下谷槐袖口，异样滋味涌到喉头。
　　

朝圣登山的信徒古往今来不计其数，以至于灵山间已被踩出条秃黄的道路。
卓乘二人走在其中，此时山林却格外空荡，除了松鸟鱼虫再不见他人。
卓乘走在前面，捡根树枝做拄杖。
途径‘仙人提壶’，他停下来，伸手去接，水花从高处落下砸在他手心。
“你记得文星观后山那道瀑布吗？”
“你小时候被罚去瀑布下罚站的次数可不少。”谷槐浅笑回应。
越往山顶走，谷槐的心越像风筝。悠悠曳曳地悬在天上，四处挨不着边。
若卓乘真的跃门飞升了呢？他问自己。
那这人世将只留他一人，生如浮萍。
谷槐抬头，卓乘带着少年气的脸就望着他笑。
眉目清朗，热烈、干净。他一时失神，差点又陷入进去。
好险。
心跳如雷，他抚着胸口。那异样的感情险些就要呼之欲出。
卓乘望向谷槐留给他的头顶，眸色倏然黯淡几分。
“走吧。”他说。
又是一前一后。
谷槐回首看向那净白的一线瀑布。
想起十五岁那年。
卓乘自小被捡回文星观后，乖张脾性日渐显露，每次倔起来就像头发了疯的牛。
可耐不住他天赋惊人，独得师父宠爱。几番下来，其他师兄自然看不惯。
于是一群人便商讨着时不时做些龌龊祸事栽赃给他。
那回也不知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师父怒发冲冠，之后便罚卓乘去瀑布底下思过。
不到十二个时辰不许回观。
整个文星观只有谷槐与他交好，他俩年龄相仿，一动一静。
谷槐白天被师兄锁在房里不许去探望，晚上才寻到机会溜出去。
上弦月静静挂在天上，布谷鸟一声一声的叫。
水流急湍奔腾，越靠近，风卷起的泥腥味越浓。
谷槐提着食盒朝那边奔，心脏砰砰砰。
银月下，水流里，一个人影闯入他的眼睛。
卓乘还在瀑布底下站着。谷槐心一颤，跑近了看。
他大腿根以下都埋在水里，上半身被瀑布一刻不停地冲击。此时才立春，水冰得刺骨。水花溅起太大，他的身影埋在水里几乎快要消失了。
谷槐将食盒扔一旁，顾不得其他，一咬牙，一头扎进瀑布底下。
入水的那刻，昏天黑地。
几十米的冲击力砸的他全身生疼，像要被撕碎般。睁不开眼，头也抬不起来，身上热气一瞬间被夺走。两条腿旋着打颤。
他忍着疼伸出手摸索，又往前迈两步，终是探到了条僵硬的胳膊。
怎么把他带出水的谷槐失了印象，只记得夜幕里他躺在自己怀里，脸比那月亮还白。
卓乘身上只穿件里衣，身上几乎没了温度，嘴唇乌紫，睫毛覆着眼睑连颤也不颤。
滔天的恐惧和愤怒席卷着谷槐快要窒息的心脏。
如果卓乘死了，他定要那些人全部给他陪葬。
　　“阿槐？”
谷槐眨眨眼，额头撞上一堵软墙。
卓乘正低头看他。他下意识后撤一步，忘记这是段斜坡，一个酿跄差点滚下山。
卓乘眼疾手快将他拽住，挑眉揶揄。
“你若不想上山，咱们现在就回去。”
不知说的是谁心里话。
谷槐看着他透亮的眸，心里泛出一股酸涩。
“得上。”
穿出山腰继续走，雾气逐渐稀薄，白茫茫的散开，回首不见人间。
越近源头，溪水水流越小，细细一股，生怕一掐就断。
他二人行在林间，各自揣着心思没有几句话。丛山的静谧将人慢慢送入心底最深的空洞。
踏上灵山大概已两个时辰，时至酉时。原本阴白的天，西方竟慢慢浸出橘色。
　　谷槐抬头。
游云中一道金光刺破天际喷薄而出。他眯起眼，此刻已伫立山巅。
幽静林层泛起粼粼金光，像天上星辰坠入了人间江河。
二人面对如此磅礴的景象，心中说不出的浩然。
谷槐闭着眼沐浴阳光，嘴角忍不住上扬。心却渐渐如石沉海底。
灵山山巅，无数修仙者神往的地方。
走到这一步，他不敢转身。害怕见到的是空无一物，也害怕那道门屹立眼前。
“没有……门。”
卓乘轻声，声音迟疑，淡淡。
谷槐睁眼，悬着的心松一口。
身后什么都没有，除了树，一颗千年大槐树。周围铺满碎石，树枝参天。
卓乘看向身边人，谷槐盯着那棵树发呆。
他觉得奇怪。
灵山多松，怎么顶上却长一颗槐树？树干之粗，需五人合抱。
他上前，从上至下轻抚树干，粗糙的树皮从他指腹划过。
卓乘见他不肯放弃，绕树一圈又一圈，心里黯然。
就如此失望吗？
他呆立在原处，独自抚慰落寞。
谷槐一声惊呼。
“你看！”
卓乘迅速迈上前，谷槐站立槐树两三步开外，抬头看着上方。随他视线寻去，交错的粗壮树枝下方露出一个黑漆漆洞口。
不太大，很隐蔽，四四方方，必须极度的仔细才能发现它。
“那是什么？”卓乘不解。
“你记得这个吗？”谷槐从怀里摸出山麓下老头塞给他的木头块。
“我总觉得它会起作用。”他有些兴奋，眸里闪着光。
忽然，他手里的木块开始发热，还不住地微微震颤。
谷槐下意识松手，那木块像被施了术，‘咻’一声插进那洞口，眨眼融合为一体。
他俩对视一眼，心下愕然。
只听‘咔咔咔’，千年槐树竟竖着一分为二，向东西撕裂。中间显露出一个高三米，宽两米的结界。
谷槐看着这异相，脑中木然。
“其顶立巍门，可通天。”
这便是那门吗。
有狂风从结界那端吹来，卓乘上前一步将谷槐避在身后，侧头抬起袖子遮住脸。
一步可升仙，一步退回深渊。
谷槐将额头抵在卓乘背上，发丝被风吹得缭乱，心也如麻，他闭上眼。
　　就差这最后一步，他却忍不住退缩。
“阿槐。阿槐？”
卓乘抗着风艰难转身，将背对着门。
谷槐垂着头靠在他怀里，他扶住他的肩膀，看着谷槐快要软下去的身体，一股艰难苦涩攀上喉头。
“我不去了，我不升仙了。”卓乘手扶住他脸，轻轻摩挲，语调出奇温柔。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一颗心早就全数给了谷槐。
或许是他对着他笑，或许是他抱着他的时候。如果没有谷槐在他身边，他宁愿不当这个神仙。
“……”谷槐抬起手想触碰他的脸，凝望他清澈的眸子。
所有东西都好像变慢了，风停止了，云停止了，卓乘伸出的手，被吹乱的衣角都停止了。
谷槐愣住。茫然若失。
　　忽然他头痛欲裂，太阳穴青筋暴起，脑子疯了般涌出他身体承受不住的东西。
他眼一睁，心脏漏一拍。
记起来了。
什么都记起来了。
他看着卓乘的脸，口里舌尖全是苦味。
原来这道通天门，出自自己之手。
　　

前世他是天界王母手下一介小仙，位低人微，负责看守花园里的一片花丛。
那日，黑鹰蔽住金乌，黑云压城战鼓雷鸣。百花没有了日光，顷刻全数枯败，只余一片残相。
黑鹰从魔界起，万数魔军杀上天庭。
谷槐只是一个小仙，他受不住无论哪方任意一击，所以选择做了逃兵。
卓乘是万人敬仰的天界副将军。
谷槐逃走不慎被他撞见。
卓乘犹豫片刻，最终没有说破，反而将他送到一个安全的洞府。
后来魔军被天兵击退，天界惩治逃兵。
有人指出谷槐。且指认他有通敌之罪。
谷槐跪在玉帝面前，银胄天兵架住他，巨大威慑如蛇般缠绕周身。
他不认罪，他不明白。
“魔军退回后，属下清理战场，在花园发现几只蝴蝶。”
“几只蝴蝶有何惊怪。”玉帝端坐阶上。
“是魔界独有的赤蜂蝶，经过培养，可用于探听情报。”
谷槐呆呆的跪在大堂里，头胀耳鸣。
几乎睚眦欲裂。
花园怎会有赤蜂蝶？！
难道。
难道是那日，九玄神女到花园游玩……
谷槐哑然，面色苍白。他以为是神女香气萦绕，从而引出群蝶飞舞。
不曾想，美人蛇蝎，引出的却是杀身之祸。
“拉下去。”
“陛下！慢。那赤蜂蝶是我带来的。”
谷槐一愣，回头。竟是卓乘。
这张脸曾出现在他梦里千万次。却从未想到会此时相见。
他为什么这么做？
卓乘上前蹲下来，握住呆坐着的谷槐的手将半生修为传给了他。
“对不起。”
他没能来得及听到后面卓乘和天帝的对话，他被关在牢里五十天。
无罪放出的时候，他听说卓乘已经被贬凡间，永世不得回天。
他跑去找九玄神女质问。
神女说，“卓乘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该替我顶罪。”
谷槐苍凉一笑，突然觉得这个天界也不过如此，虚伪恶心的令人想吐。他握着卓乘的半生修为浑身颤抖。
他做了一个决定。
谷槐来到灵山之巅，望向烟尘缭绕的人间。
他散尽毕生修为瞒过所有人，逆行天道，在山顶筑出一扇门，一扇跨进便可复神的天门。
做好所有准备，他将记忆封锁在槐树里，然后转身义无反顾投入轮回，代代寻觅，只为将转世的卓乘带来灵山。
　　“原来你我相遇，都是为了这一刻。”
谷槐喃喃。
原来这是他亲手书写的结局。
他闭眼，狂风顷刻重卷而来，可他却不再是他。
“阿槐，我不去了，我只想你陪在我身边。”卓乘揽着他，发丝飞扬，眼里圈不住溢出的温柔与决绝。
谷槐如鲠在喉，无力回应，胸口急剧地起伏想要吐出一个字。
挣扎半晌，他泄了气。
谷槐贪恋地伸手，抚上卓乘光洁的脸颊，轻轻覆上一个吻。
“对不起，这才是你的宿命。”
谷槐使出全身力气，猛的推出一把。
推的是缠绵百年的深情，也是自己七零八落的心。
太阳落向山际，已没了初始耀眼的光芒。红日西沉，印照出一片暖色霞彩。
卓乘逆着风跌进结界里。
金橘色的日光照进谷槐的眸，风停止了。他眼里噙着一池水，波光粼粼。
一滴泪从他睫根滑落。
也不知是释然还是难过，心空洞的可怕。
他几百年的路途结束了。
天门是他的精神力和修为共同筑造，使命结束那刻，亦是他生命结束之时。
谷槐站在原地，呼口气，偏头凝望远方只剩下一半的太阳。
他的身体逐渐消失，散去，化成了天地间最自由的风。
　　

三十年后。
灵山溪边依旧清秀惬意，人来人往。
一个矮小老头从洞府走出，长长伸个懒腰，刚睡醒般。
他站在一旁，凝望行人半晌，似笑非笑。
从身后摸出个本子。
“凡人所需，不过信仰二字，真真假假，孰介乎？”
他提笔写到。
那本子封页上印着《土地神年志》。
　　青柳下，石桌上，山间茅屋里。放了一坛桃花酒。
桌前的人仰头一杯接一杯。他身穿蓝衣，朱唇皓齿。
卓乘拿起一个乳白瓷瓶，里面有幽幽魂魄游动。
时至清晨，山间又逐渐生起白雾，所有东西覆上一层朦胧，看起来都美上些许。
他在这石凳上坐了一晚，记录月升月落。
神并不需要睡觉。
他只觉得空虚。
千年天界的记忆，却比不上一世人间。他没回去，在灵山边上安下家。
等的久了，过往的记忆时不时跳出来予他重创。
卓乘叹口气，用手指戳戳那白瓷瓶。
“你什么时候才会来陪我呢？”

——完——
　

dd

ddFdd

dd

敲棒唉！(◍˃̶ᗜ˂̶◍)✩

1

草 这么准？

dd

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