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后。姬回雪
无欲清明的剑光如水堤崩裂万水倾泻,谢睿的身影,在刹那间,便挪移了一步,挡在了独孤庄面前,而独孤庄亦往后退去一步。只这一步之差,她要取独孤庄的命,就必先破开谢睿的防守。她周身的罡气是看不见的,汹涌的杀气如血海翻腾般朝着独孤山庄的大门倾压过去。无欲那令人眼花缭乱,虚虚实实的剑影在眸,剑气首先迎上了回雪的掌风,却被她的掌风吞没,消逝得无影无踪。无欲那变化多端的速度,便缓了下来。回雪没有止步,继而,无欲剑的数数剑影,硬杠上了她护体的罡气,无欲剑自剑尖起,随着回雪的逼近,剑身上枫叶折枝,剑裂成一寸寸的铁片,在顷刻之间,这把绝世名剑,变成了一堆破铁片,朝着四周炸开,落在地上,钉在墙上,钉在梁柱上。握在谢睿手中的,只空一柄耀着翡翠碧光的剑格剑柄。
再不过须臾,回雪这一掌,就会,毫无疑问地拂到谢睿的身上。这一掌下,谢睿必死无疑。这只是一个太短暂的刹那之间了,姬回雪凌厉的眸光深深凝着谢睿,却陡然浮上了无奈,悲伤。她低叱一声,如揽回钱塘怒潮一般收掌,可她不甘,另一掌,随即出手,却不及运起置人于死地的掌力。她另一掌,朝着谢睿的肩膀拍去,掌力阴劲倏地穿透谢睿的血肉之躯,携着龙吟虎啸的气势,直击到了独孤庄的身上。可这一掌,太轻,太轻,实在太轻。轻到,连这个老不死的,也打不死。
未几,乱作一团的周遭,都在她未再出手的后续中,安静了下来。明教的蓄势待发,独孤山庄的严阵以待。但姬回雪没有下令,她立在谢睿面前,双眸凌厉也无奈地凝望着谢睿。她的双手,亲手震断了谢睿的无欲剑。那是瞬间的事情,可在无欲剑崩裂,刃片四飞,折着清辉来来回回地耀过她双眼。令她此刻也心弦余震着。她想起了太多,想起第一次看他拭剑,想起第一次赏他舞剑。想起这把剑,摇在他身畔,扫开翠海竹林的绿叶繁枝。
“让开。”回雪厉着声沉沉道,嗓音因着多度的克制,然有些哑。
她说罢,不再看谢睿双眸,扬手欲移开谢睿,步伐直向着独孤庄所立的位置,如火般携着侵掠之势而前。
“独孤庄,你受死!”
风月无欲。谢睿
无欲剑。断了。一剑若折断为二,尚有余地可修。剑身纷断碎裂,如一道道水光缤呈,清洌无瑕。枫纹凋零,云纹崩决,皆昭示着风月无欲,无欲之剑,自此不复。烟消云散,胜绩此断,随剑陵志上一笔一墨浅淡,陈于故事。但,谢睿端倪宽掌持握冰凉无俦的剑格。并没有恼怒,并没有失落。这仿佛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
翡翠生而有灵,性温雅。铸剑将成,以翡翠镶剑格,意在青翠磊落,诫时以君子之风,虚怀若谷,不骄不躁。如今剑断,剑格尚留,凝着翡翠碧透,谢睿想,他当初择翡翠,诚然是对的。至少,经年彻骨,颐养了他无悲无喜,心若泰然。不至于眼下因剑之断,痛彻过甚。
周遭哗然之声沸如烹粥,一经炸响,连都未曾注意到回雪的后招。本来,场中也无人能窥她出招之速,变化之快。谢睿不曾为独孤庄再挡得回雪这一掌,于是身后闷哼而起,他眼睑也未掀抬,直直凝眄着回雪怒气不消的冷厉面容。而回雪,也向他望了过来。
她的眼睛里,有威仪逐锐,有孤直不阿,有漠然冷洌,还有,无奈。这一点伶仃微末的无奈,足以涣散谢睿如今毫无波澜的心绪。他费了极大的漠然,极大极大的淡漠自若,可瓦解全数,只需要她启唇,朱红绯色起伏间,沉哑调中,溢出的两个字。
剑柄如褴褛不值的脱手。振耳泠泠作响,若敲冰戛玉之清润。谢睿步伐转过,横于回雪前方。释剑的手,毫无犹疑的握上了她扬推来的袖幅。沿那华袖边徐徐攥拢入掌,终于,时隔十载,那微含凉意,丰润柔美的素手,缠着微微薄茧,散步相触之间。睽违的稔熟,将畴昔已为山河相隔无以平的旧情,一并涌带回返。
谢明之垂下的一臂,缓缓贴覆上回雪腰肢。他揽住了回雪,抱住了回雪,轻柔温厚地,把她带入了怀襟。他炙热吐纳,沉稳气息,尽数缠入了两相执握的五指之中。谢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是太知道,所以,他就更想这样做。多少次,已记不得是多少次,许就是再遇她的每一次。他都想这样做了。
“回雪。”谢睿启唇。一声唤,已不堪用相思难忘,经久难却如斯媚俗浅浮的词以囊括情愫。他眸底的神光是柔软的,犹如其人一般。他揽握的肩膀是有力的,犹如其人巍峨。明明开口,是该唤一句朝后,一句仲君。可他不想。即使知道已没了唤她名讳的资格。这如斯百转千回沉吟的低唤,还是出了口。光风霁月,须臾缱绻里。
“剑如我命。能否消你心头之怒。”谢明之问道,似也不惧回雪将他这番失态放肆,视如以情义作筹码的赌注。他知,回雪知,他一言一行,皆是由心而生,无弄虚微毫。他只是在问,问她,气消了吗。眉梢尚蕴有淡笑,唇角亦然。他望她,似已是前世的眉眼,稔熟的破土而出,深植根芽于心。
朝后。姬回雪
就像是,一捧烈火,被没入了一池温泉中。
姬回雪双眸如柄利刃直剖独孤庄,可她的视线,却被谢睿宽厚的肩膀遮去,她长身亦被一个臂膀揽入怀中,一个亦陌生亦熟稔的怀襟。在谢睿拥她入怀的刹那,她诧异地停顿了很久的呼吸。他们四周,无论是独孤山庄,还是她身后的明教教众,无不唏嘘。回雪双眉不觉蹙起,不解于谢睿此举,可她推开他,是那样容易的事,她没有那样做,反而,回雪周身的腾腾杀气与骇然戾气,都逐渐消了下去。谢睿轻声唤她名讳,语气温柔得仿佛与十余年前,并无不同。回雪静默着,却没有如十年前那般,侧首莞尔着靠上他的胸膛。她的额头,抵着谢睿肩胛,她双眸垂在谢睿一袖的阴翳之下。
作为曾经真的相爱过的人,她没有这个决然,立刻推开谢睿;可作为明教众目之下的朝后,她亦做不到伸手,去抱住谢睿。可是,对于谢睿而言呢,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亦是九州盟的副盟主,不是吗。她与谢睿的旧事,尘封于翠海那小小一方天地里,除了寥寥几人外,从无人窥探到任何细枝末节。可谢睿,这不是昭告了整个江湖吗。
在那一声“回雪”的唤中,她忽而觉得心口钝痛着。在无人得见的阴翳角落里,回雪双眉深深地蹙起,她亦深深地克制着自己,伸手怀抱谢睿的心情。此时此刻,想杀独孤庄的那份怒,逝得有些远了。余光里,有散落在地的无欲碎片,她毁的。
回雪想杀的只有独孤庄,可赔上的,却是无欲剑。
正如谢睿所说,剑如他命,她带走了他的命。可谢睿未怪她,他怀抱的力度这样深刻,亦未怪责她打伤了独孤九。他依旧如此,还像一个圣人,什么都不怨,维护着别人,守护着他心中的正。回雪想着,渐徐抬起了头,去望谢睿此时的眉目。她想看看,此时此刻的他,是什么样的表情。而谢睿低着眸,亦望着她的眉眼。回雪忽而很想回避谢睿此刻,这样近距离观察的目光。她老了,比那时红衣猎猎,张扬骄傲的年岁,老了十几岁。尽管旷世的内功,能令她不生华发,不长细纹。可她知道,她老了,眼神沧桑了,神情也老成了。
“值吗?”回雪问他。
可答案,仿佛是不重要的。谢睿,自有他的衡量。自他出剑起,便绝不会后悔。
回雪深深地凝望谢睿的眉目,将他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睫毛,都细细地看过。她想记住这时的谢睿。忽而,她伸手,深深地怀抱了他,却只有一刻。她抱了谢睿,连他身上的温度也还没传来,回雪就撤开了双袖,离了他的怀抱。她认了,她当真输给他了,今时今日,不杀独孤庄,放过这山庄,便是了。
“明之,你多保重吧。”她说罢,厉着目光剜过独孤庄一眼,冷哼了一声,挥袖转身,踏离了独孤山庄的门口。
“我们走!”
风月无欲。谢睿
谢睿只问了她。能否消心头之怒。回雪不言。冗久乃至疏风穿拂眼帘,吹皱他密长睫羽。久至双眸睇眄,望尽十二年之期的容颜沧桑,世态炎凉。他感触怀中人渐渐平缓消怒的吐纳,那很轻,轻至已不是他如斯境界能窥的天地。可他感觉到了,那一种直觉,也是一种智慧。始回雪下颔微扬,芳香沁往嗅息之时,谢睿知道,她消气了。
所以,身后几多流言蜚语。江湖再广议论纷言。又,如何?身名狼籍,谢睿又在乎?独孤山庄庄严沉肃的匾额前,他亲自昭告了江湖。怀中的女人,是他谢睿,谢明之。爱过。且以深爱过十年的女人。素栩坦荡无垢的胸怀,唯藏着这一桩不与人道的私情。
如果没有今日这一拥,这一揽,这一抱。也许再有个十二年,他还会偕着翠海隆冬森郁之风也未消淡眉梢的愁憾,不可释怀。试问,须臾之前,焉能释怀?是她,不辞而别。是她,寸字未留。是她,予他寂寥人生熹微火光,予他韶华春梦一场心动。他到底不是个圣人的。他从来就不是个大爱无私的圣人。他有着一切凡夫俗子的缺劣情根。痴妄障覆,水月镜花,纵然十二年前烟雨成灰,此情难续。也还欠这最后一笔的圆满。
她启唇问道。她问的是,值得吗。折了无欲剑,救独孤庄的性命,值得吗?剑,一个剑客的生命。无欲剑,谢睿的生命。他用剑换独孤庄一命,已然比用自己的生命相换,更加伟大。天下间,绝无一个爱剑诚剑之人,会像他这般。所以他还是圣人无私的。因为,他并不觉得,不值得。他答应的晏儿。她一睁开眼,他会安然无恙的在她身侧。与此同时,她的庄伯,也会安然无恙。他做到了。无愧独孤九,无愧九洲盟,无愧于心。就是值得。
始姬回雪开口问的那一刹,谢睿唇角就忽扬,浅淡笑意徐深,眉梢平和,眸底写满柔意,如是春水折柳,拂剑落雪。他又想释罢回雪的素手,摩挲那已不知经久年岁前方得见莞尔的容颜。谢睿记得。她曾那样嫣然的问。问他,她好不好看。他是怎么回答的?谢睿的记忆向来很好。但他不再深想,就如他释开回雪素手的举止。
他们彼此深望着。谢睿从回雪威严凛然的凤眸内,看清了自己。起先独孤庄相请时,他纳清那豪情干云的盟主,面容上,纵横深刻了不少褶皱。回雪眼底的他,也是一般。他长了皱纹,眼角有,唇角有,鼻侧有,劳碌六载,皱纹早已刻上他的高彻之容。他只有这双眼睛还年轻着,燃着一把性情恣意的烈火,孤注一掷,去祭他最后少年朱华里的遗憾失落。回雪伸手了,她双臂极紧的环拢过来,抱得他很紧。那力度,让片刻之后的撤离,显得是如斯微不足谈。
谢睿由深不可窥的眸色渐渐转淡,淡如静川,澹雅温若。他也撤回了双袖,负手身后,并不过多去贪恋那掌心缱绻的体温。他今日拥有的,已足够多。他今日贪婪放纵的,已是十余年来攒存的任性。诚然回雪还秉持着她圣门仲君的威仪。但他,作为高山仰止的,谢先生,谢副盟主。已全然失了态,失了度。
“多谢。”谢睿道。那样一个温暖的拥抱后。他感谢着回雪。感谢她的温柔与情义。至此之后,他的心中,可以完完全全,无私无藏的,尽是晏儿了。
谢睿目送着姬回雪的离去。她背影落至明教众人之间,谢睿长袖一转,已不再去看。他背过身,也始终未纳过无欲残片与落地的剑格。往事如烟,无欲前尘,随剑一般,与风同散了吧。他漠然了独孤庄,漠然了九洲的几位高手,他一往直前,觅着青莲轩那条如归家般温暖的径途。
结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