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昳晡时分，残阳西入，余霞成绮，倾晖引霭霭暮色。
明宫亦披霞衣，举目颙望，入眼尽是绣闼雕甍，丹楹刻桷。天家居邸，自是不逊蓬瀛仙境。可纵有瑶池，人皆成仙哉？
自我龆龀之岁，便知明宫显赫，乃盛唐之巅，人之所向。直至阿姐入宫，而后数年却再不复见。只余一方罗帕，同我一腔孤勇，千里来朝，羁旅异乡，久作长安客。
时至今日，我立于承香，立于这间栊门外，却只是怔怔。
渐寖折腰，姿仪不复。螓首踏壁，不由潸潸，泪拆两行。
我再不信，再不信神佛。
诸天神佛，不过是吃人的妖魔，便类这明宫人，皆是魍魉魑魅。
而我——他人求长生，我求故人归。

河汉之浦有女织纴，纤云弄巧，断霞残照。日薄崦嵫，羲和弭节，恰一线天光低映，破散绮，擘面而来，昭我哀思。
妆泪阑干，姝面赤痕，更似鶗鴂啼血，凄绝如诉。倏忽闻声，便知是何人，只是心怀愤懑——皆是为鬼为蜮之徒，沆瀣一气，无一可信。逢人落拓，肯独善其身，不传风搧火已是难得，又谈何做主！
拭尽余泪，眼犹含澹漾波光，旋身施礼如仪，仍是自持，佯作踧踖状，却未多言。
“顺仪恕罪，是我失仪了。”

我自乖剌，天生反骨，不流俗人之言，绝不教这明宫四处蛰伏的朱色吞噬。任是折我辱我，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却尤听不得温言软语，受不得关怀备至。许是霞绡将散，暮色迷离，便教这章台杨柳乱了眼，竟觉眼前人有几分阿姐的影子。攥紧掌中一方罗帕，又忆及阿姐端坐案前描鸾刺凤的模样，碧泪复垂，索性尽数交付于她。
猎猎风举，风铎声声和鸣，想是伽蓝殿处传来。盈盈一水间，藏的是孤峭寒镝，锋铓尽掩。心下蚩鄙，今兹才念及求神拜佛？遑论漫天神佛惯是凉薄，又何消得理会！被泽蒙庥又如何？焚香三月便可得九重天怙帱？——休想。颜氏罪愆，无人可恕，抵命来偿。

随之步入壁道，霞光泄下，明暗光影斑驳陆离，四野阒寂未闻他声。晃神间又至那日漏夜，阿姐玉殒明宫，却承她一句——都是附会罢了。
是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宫闱深深，尤是如此。止当雪亮刀光刺目，霜刃横掠染血，方才知痛，方才知情重。
却未应她，神色不显，无波无澜，将彼时所言尽数奉还。
“若行的端正，魑魅魍魉自然不敢侵体。”

“又如何？我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却未尝闻嬖妾一怒，亦可草薙禽狝，生杀予夺。”
飞檐翘角，恣意空举，如侵云里，引一方望舒危悬。断云微度，疏星残月，羲和驭日，喁喁私语间已是换了天地。
尘世却未改，屋脊鸱吻苍劲，俯瞰这荒唐人间。
颜氏抱恙，却远未解我心头之恨。声嗓低柔，掷地作金石声。
“风起于青萍之末，我偏要瞧，是她安如磐石，还是我——摧枯拉朽。”

鸿飞霜降，又值隆冬时序，天地肃杀，人间仓惶。
拨碎琼乱玉而至，历历往事似飞鸿踏雪。我总想，阿姐是否便是于这般的漏夜里，这般的风刀霜剑中，挣扎着，堕入往生。
楹桷间俱悬八方宫灯，笼中盈赤焰，照雪而朱，也映她珠辉玉丽。她同郑盈迥然相异，若郑盈是柄出鞘剑，那她便是温柔刀，刚柔相济，教人心折。
而郑盈，道我蚍蜉撼树也好，骄狂痴拙也罢。我却都顾不得了，纵然道阻且长，我自溯流而上。
余人皆避，长跽于此，如芒刺背，丹指紧攥，却仍循礼复拜，噀玉喷珠。
“明德仪戕害皇嗣，专逼嫔御，怙恶不悛，拜请昭仪顺美匡恶，发擿奸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