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打
《何处江湖何处留》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内篇•大宗师》
一、
    
　　早春四月，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柳絮飞扬，莺莺燕燕。
　　茶楼上的长发少年饮了一口小二刚刚端上来的茶，便不禁背过脸去，不动声色的吐了吐舌头：“咿，真难喝。我仅说随便来一点茶水他便上这种陈年老茶给我。真乃世风日下。”他低头看了看瓷杯中略微浑浊的青色的茶，只觉舌尖一阵发麻，苦涩的感觉在口腔中渐渐蔓延开来。
　　这茶他是不想喝了，但当下又口渴得紧，于是便唤来店小二：“小二，劳烦再为我上一盏茶……仰天雪绿【注①】吧。”说着从袖中摸出一锭白银。
　　“呃……哎，好嘞！”吃惊于这位客人的大方，店小二接住少年手中的银子，十分爽快的揣在怀里，带着一丝奉承的笑容，“这位公子，您是否要上雅座？”少年微微侧目，用他一贯的笑容温和地说：“不必了，且将这盅茶撤下便好。此处靠窗，风景好些。”“是啊，”店小二赶紧接话，“如今太平盛世，长安城上上下下可都热闹得很哪。公子爷您稍等，我这就去取茶。”
　　如今太平盛世……反复咀嚼着小二的话，少年不禁皱了皱眉。
　　太平盛世也是以财看人啊。一想到刚才那杯无味的黄山毛峰，他的脸色便青了不少：“还是喝不下去这种茶啊……”为了尽快忘记口中的那股酸涩，少年赶紧将头扭向窗外。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大半条长安街。喧嚣繁华，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股暗香，是早春的天蓝风信子。少年不禁感叹，中原人真是会过日子，但奸商一定也不少吧。不想还好，一想，喉头微微降下的那股涩味又涌上来了。少年皱眉。
　　在岭南【注②】，自己什么时候喝过这般劣等的茶啊。
　　在他走神的这当，小二却已端着茶上来了：“公子，仰天雪绿已经用尽，这是今月刚采的雨前龙井【注③】，请慢用。”说着小心翼翼地望向这黑发金眸的少年，生怕一个闪失便错失良机，与赏银失之交臂。少年抬头，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却突然想起一般这时侯中原人都会给小二一点钱，但是给多少他并不知道。于是忙说：“且慢，稍候些许时间。”说罢便伸手掏出两锭白银，递上前去，“不知这银两……是否已足够？”
　　小二一愣：真是遇上了一位大方的人啊，再看他的服装是异族人特有的风格，方知少年并非中土人士。但小二也不是见钱眼开的那种人，他双手接过银两，连声诺诺：“啊、哈，够了够了，这位公子您真是好人啊。”这一道谢，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打发走了小二，少年忙不迭倒了一杯细细品尝。杯小而盘如满月【注④】，茶色嫩绿清凉，淡淡的茶烟缓缓上升，入口清甜，回甘浓郁。啧，分明是明前茶【注⑤】，店小二是不是拿错了他人的茶给自己？抑或说他不识茶？明前和雨前，一字之差，但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也罢，今日能饮这上好的茶，也不枉来一次长安城。
　　这样想着，少年不禁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是的，差点就忘了自己来长安的目的了啊！不过……在办事之前，先玩一下也不会有什么事吧。父亲是一个办事不利索的人，自己偷懒几天没什么，这老糊涂不会知道的；母亲和二娘也会包庇自己；弟弟的话……买一副围棋送给他就好了，用不着担心。
　　少年不禁一阵心安。与此同时，远在岭南的一家人突然同时的打起了喷嚏。
　　“啊啊啊——虽然天气回暖了但是我们一家全部都染上风寒了呢——”一名有张扬橙发的男子笑得一脸白痴，走上前去合上镂空萤窗【注⑥】。
　　“笨啊，爹，还有小金呢！他又不在！”一个捧着棋谱苦心钻研的少年头也不抬地打击他童心未泯的爹爹，丝毫没有被刚才的事影响。
　　“啊……对啊，金上长安去了。”男子一愣，随之又展开了人畜无害的笑容，“哎，想来这世上比你爹我稍微逊色之人实乃少之又少啊。”话一出口，便立刻遭到两位正陪次子下棋的妻室的白眼：“相公，比你出色的人可谓满街尽是，信手掂来啊。”
　　“……”男人的心，如水一般易碎。
注：
　　①仰天雪绿。绿茶的一种，入口清甜，齿颊留香，属中上品。
　　②岭南。是指中国南方的五岭之南的地区，相当于现在广东、广西全境，以及湖南、江西等省的部分地区。
　　③雨前龙井。即雨前茶，也就是清明之后谷雨之前采摘的茶，一般是农历四月五日至二十日之间采摘。色泽明亮，茶汤馥郁芬芳，茶叶品质较好。属西湖龙井的上品。
　　④杯小而盘如满月。选自陆羽•《饮茶经》
　　⑤明前茶。清明之前采的茶，茶叶娇嫩，香气和滋味浓，但是由于清明前温度较低，发芽缓慢，数量有限，因此十分珍贵。属西湖龙井中的上品。
　　⑥萤窗。岭南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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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前，
                有一只蝴蝶，
                          带走了她全部的色彩……

二、
　　在楼上细细啜着茶水的少年突然被一阵喧嚷声吸引，他转头，发现一大群人围在茶室雅座间【注①】议论纷纷。好奇心促使他提起随身携带的包裹挤进去。
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约莫相仿的少年，正和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争论。面前是一局棋，胜负已分。白棋输两目【注②】。
　　“什么吗，这分明就是你输于我——”白发少年拍桌而起，声音夹带着隐隐的愤怒，“反却诬陷我作弊，从你那偷子——”
　　青年也不甘心，立即反驳：“适才你故意碰倒茶盏，扫乱棋局，又故作好意假意摆局，便打劫【注③】将我那大龙【注④】斩了去——”
　　“胡扯！分明是你下错了子！落子无悔这你应是知晓清明的！况且——你不也是作弊吗？”少年说罢，一把揪住青年的手，看似力道极轻地一捏，几颗黑子便纷纷掉落在棋盘上。
　　“你——”
　　黑发少年不知事出何因，便随手问拉住了身边一老者询问。老人在惊异于少年精致的面庞和金色的双瞳的同时，缓缓道出原因。原来那少年是米家府上的一为家仆，拿了一块米小姐打赏的和田玉佩想与人换些什物，那青年见了甚是喜欢，便与那少年下棋，言称若是输了便将自家祖传的佩玖【注⑤】赠予少年，若是赢了少年就要将玉佩交予他。不想中途少年不慎打翻了茶杯扰了棋局，虽说后来也原原本本的恢复了，但那青年硬是说少年舞弊，死活不肯认输。
　　少年理解地点点头：“呵呵，也是，毕竟祖传佩玖也不应轻易予人啊。”心想为这一局棋伤了和气也并非好事，也就上前去，拍了拍白发少年的肩：“与其在此争论不休，两位再下一局棋又有何妨？”
　　众人皆惊。那白发少年可不是好惹的主。虽说为人开朗，但在生气时可是六亲不认的。整个长安也就只有他才敢和自家小姐顶嘴了。
　　白发少年不满的转过头，气呼呼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少年以及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蓝色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愤怒：“好！我们再下一局。你，在一旁观看。”顿了一下，看向青年，“一局定输赢。输了的话我就将小姐的玉佩赠予你。”
　　那青年到也知礼数：“那就再来一局。你执白【注⑥】。”
　　“不必！”
　　青年也不多说，两人座子【注⑦】之后便不再有人说话，围观的群众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僵僵地立在那，倒是长发少年不慌不忙地取了自己的茶，在一旁悠闲地啜饮。
　　自从离开家之后就很少下棋了呢。
　　“咦？压子落【注⑧】！这少年真是欺人太甚！”人群中突然传来忿忿不平的声音，抬头，只见白发少年出手十分迅猛，招招直断。那青年却是忍气吞声，而拿棋的手抖得是越发的厉害。
看来青年必输无疑。
　　果然，才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收官了，长发少年点了点目数：“白棋，输一目。”
　　“唉，怎么这样？！”“这青年真是遇上了一个无赖。”“也是，压子落，明显的看不起别人……真是……”“我看那黑发少年是和白唐一伙的……”围观群众议论纷纷，甚至对半路出来打抱不平的少年嗤之以鼻。
　　“统统给我闭嘴！”被唤作白唐的人拉起少年的手，挤出人群，“我和他没关系！”又丢了一块深黄温润的上等玉下来。
　　“你的佩玖——我不稀罕！”
注：
　　①雅座间。茶楼雅座间一般有对弈室，供下棋消遣使用。
　　②目。棋盘中３６１个点交叉点中，被双方活子占领的叫“子”， 无须着子，已经可以确认被某一方所占领的叫“目”。 在中国规则里面，子目皆空，就是全部都计算进去的。而且那时候没有贴目，所以白唐你还是赢了很多啊。
　　③打劫。是指黑白双方都把对方的棋子围住，这种局面下，如果轮白下，可以吃掉一个黑子；如果轮黑下，同样可以吃掉一个白子。
　　④大龙。一块区域中很多的棋，尚未活净。这种棋通常是一种很大的累赘，出现劫争的话八成就完了，即使活了也往往会伤及左右。
　　⑤佩玖。作佩饰用的浅黑色美石
　　⑥执白。此处是中国古代的围棋规则，执白者先行。一般都为长者执白，表示对长者的尊重；而对棋力差距大者也可以这样。
　　⑦座子。即对局时先在棋盘角上四颗星的位置分别摆上4个子，黑白各两个，类似现在的对角星布局。 
　　⑧压子。下棋时每一步都先按在在对手先前下的一步棋之上。这是一种很不尊重对手的、挑衅的走法。一般有文化的人都不会这样做。【白唐：你在暗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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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前，
                 有一只蝴蝶，
                           带走了她全部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