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知章!”
(他扬声撞进我耳,撞得我天灵中如有铜钟激荡,我猛然抬头看闻鹤川的眼,未经变声的嗓子忽然尖利起来,声要比他更高,否则叫人看出我仓惶失措。)
(这真是一块好难看的遮羞布,色厉内荏怎不是我?他语中的讥诮如摇法铃,鬼怪如我直将原形毕露,原来我忘了,我是披了人皮来的,现在不配体面,立刻要脱下来了。)
“闻知章,你难道不知我字!冯冼朱冯冼朱,你就这么唤了我五年,原来你也看我不起,是铁了心糟践我!我看我不用求谁,在你心里早就已经污秽不堪了。”
(我该劈头盖脸吼他,吼他的名字,辱骂他的文人斯文,吼他闻鹤川你从来不把我当人看,但我心软,我为什么老是记得他问我怎么不再去书院的神情,没人这样问我,宦官是不配读书的,只有他问,我记他的恩,也记他的好,却偏偏忘了我们本非一路人,是他有意施舍吗?按照闻大善人的思路这倒也未必,或许是我自抬身价。)
(袍袖一振,我简直气得想团团转,转到了廊边,指着圃里的一朵洛阳花,那花摇在春风里,和那颗荔枝滚在一起,正成了我借题发挥的对象。)
“旁人爱这花,花都知道点一点头,怎么仰慕你就成了天大的错处?你若无心,只说不好,难道人还缠你不成?我不过引人同你说几句话,就成了蠹国殃民,那改天人请你去平康北里算什么?汤状元、闻状元——你二位是去听琵琶的吗?简直莫名其妙!”
(这二人并肩而立的样子莫名其妙,闻鹤川的突然发难也莫名其妙,当然越春潮那句话也说得莫名其妙——我今天算栽在这出莫名其妙里了,可能我打着看闻鹤川脸红的心思来闹他也莫名其妙,好,好,好,原来是我错了,识得了君子也一向觉得冯冼朱非但不怀馥,其人简直污浊,糟蹋了好字,只是往日不跟我这阉竖一般计较罢了。)
“好,好啊,状元郎冰清玉洁,是我一个小小谒者不自量力,妄在这里污了您的眼——搅扰多时,真是抱歉。”
(抄起他二人桌上的那半杯残酒,朝着闻知章那张脸上就摔,半途手腕一转,却泼了汤浦臣一脸。拉起越春潮的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左脚跌右脚,踉踉跄跄,转身就走。)
“你这杯酒,我是吃不得了,真是抱歉,是我小看了状元郎的气焰,若有人因此看轻了你,那倒大可不必!越郎今年今年才是几岁?咸亨才初几年?难不成万岁千秋,只开一届制科不成?我这人旁处皆不成,却有一点好,凡是有心有意的方才诺你,从来不说堂皇话。”
(一壁走,一壁将声扬得好高,直到走到垂杨荫下,武状元追不上来打人,文状元也再听不到了。)